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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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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nbc
上文提到，2020大选支持拜登的华人超过六成。听起来，支持川普也不算少，毕竟有三成多。非也。民调公司AAPI Data将华人从亚裔中细分出来统计，民调数据显示支持拜登的也没那么多，是56%；支持川普的只有20%。还有24%到哪里去了？那一部分不表态，无兴趣，属政治冷感。无论如何，亚裔当中华人支持川普比例最低，尽管我记得当时还有另一份民调，显示印度裔支持川普的比率更低。
我并非民调专家，不知这个统计是否准确，但我认为概括得不准确。精确表述应该是——2020大选投票给川普的选民VS投票给不是川普的选民。MAGA红帽子热爱川普是真的，另一边拥护拜登未必真，他们讨厌川普才是真的。只要谁不是川普，就投票给谁。
没什么可奇怪，因为这与世界上主流文明国家的民调相符。当时盖洛普（Gallup）民调显示，最大邻国加拿大认可川普的仅得22%。美国亲密盟友英国当时还是右翼执政，对川普认可度亦无非25%。法国、澳洲都是23%，意大利22%。最低是德国12%，这和川普威胁从德国撤军和让北约变成濒死“渐冻人”有关。有两个极右翼执政的国家数据稍好，以色列的64%是唯一超过五成的国家，巴西是38%。还有日本和印度都是34%，这两个亚洲国家当时也是右翼主政，但谈不上极右。总之对川普认可度都很低。
拥戴川普的主体是教育程度偏低的白人，而美国连同整个西方知识界对川普最反感。这和我的故土印象相反。大选期间在微信群所见，精英知识人大多挺川。可惜在故土没有民调统计，或许和美国华人一样，挺川比例实际上没有那么高，但他们发声的肺活量和存在感都很强。然而，以我粗浅感觉，故土知识人中川粉真是挺多的。如果仅限于自由派知识人，就更无须怀疑。
他们为何挺川普
这就生出有意思的话题。无论在美少数华人还是故土多数自由派人士，为何挺川？毕竟这与他们信奉的理念颇有出入。他们景仰灯塔之国，川普要做的正是放弃全球领袖地位，美国优先，回到孤立主义。川普对普世价值素无兴趣，他不关心别国的人权与自由，他自己就蔑视和践踏宪政法治。
无论在美抑或在故土，真相信民主制度的人，怎会容忍拒绝接受选举结果？怎会容忍煽动暴民冲击国会，破坏国家基本制度？
这确实是悖论。很多美国人也颇为费解。川普执政四年，并没有为他的拥趸带来竞选许诺的好处，为何迄今仍有30%死忠铁粉？后来有识者探究人心幽微，得出精辟结论——这些人并不在意川普为他们做了什么，而更在意川普对他们讨厌的人做了什么。
发现这点的那位老美，不去搞文学太可惜了，他真是洞悉人性！川普并没有给充满怨恨的失意白人造福，制造业也没有带回锈带，毛衣战让红州破产农民激增。但川普狂喷他们不喜欢的人，真是解气！川普骂“墨西哥没把好人送过来”，过来的多是“毒贩、罪犯、强奸犯”；“现在郊区居民30%都是黑人、亚裔、拉丁裔，他们将毁灭美丽的郊区。”他发推激喷，四个少数族裔议员应该回到“完全瘫痪、充斥犯罪的地方，她们就是从那些地方来的。”
这些“红肉”（极端言论）真是解馋，真是大补！红帽子们憋屈已久的心头恨意，终于有了放言无忌的代言人，让他们也亮出沉积甚久的腻厚舌苔，不必在意强烈异味了。
更有创意的是边境墙，这是川普2016竞选时与谋士们拟定的煽情宏图，不但建墙阻挡非法越境者，还要墨西哥付款——听来多痛快！这成了选战富于召引力的集结号。川普成功了。让墨西哥付钱当然是bullshit废话，但川普还是执意开工。远方川迷也跟着激动欢呼。都21世纪了，无需建墙，现代科技让边境偷渡的拦截率已超过90%。但华洋川粉依然抱着“钢筋水泥崇拜”。
川普没那么傻，他深知边境墙的象征意义，哪怕只有区区几十英里，却足够吸睛。这令我想起一则轶事，故土某南方封疆大吏为建桥还是设水底隧道而举棋不定，便请教北方某封疆大吏。后者提点：大桥谁都看得见，水底隧道谁看得见？真是醍醐灌顶！自不待言，边境墙亦然，那是摆设，却又是政绩和丰碑！
美国蓝领白人不是好骗的，川普2016忽悠成功，锈带区民主党传统“蓝墙”倾圮，倒向川普。但到了2020，除了俄亥俄，锈带州又纷纷输回去。2022中期选举还是一样，除了俄亥俄，共和党均告失利。
但铁川粉向心力依然坚如磐石，这又验证前面那条定律。川普执政四年，赤字暴涨，2019赤字近万亿，2020破万亿，又赶上疫情，急升至3.1万亿，相当于每个美国人在这一年欠债新增近一万元！红帽子们却不在意。再看美国居民寿命最低的五个州，依次是密西西比、西弗吉尼亚、路易斯安那、阿拉巴马、肯塔基，全部是深红州。新冠死亡人数最多的五个州，也全是深红州；新冠死亡率高于全美平均值的24个州，纯红州（州长与州议会全部由一党掌控）占13个，纯蓝州占4个，另外有7个州，州长与议会由不同党派控制。
医疗保健对寿命与疾病死亡率影响最大。红州缺乏负担得起的医保，多数保守州的政府拒绝扩大医疗补助，简言之就是拒绝“平价医保”（俗称奥巴马医保）。猜一猜，川普当选后签署第一道行政命令是什么？不用猜，搜索一下便知，是削减平价医保的联邦拨款和医保项目，川普更誓言在任期内将之废除。只不过共和党名宿麦凯恩倒戈，没能在参议院通过。川普因此与麦凯恩结下梁子，导致川普输掉亚利桑那这个深红州，至今翻不过身来。
还有就是口罩与疫苗政治化。红州拒绝推广疫苗接种，死亡率焉能不高？我看到远方为本土全民医保鼓与呼的自由派，却也学舌指奥巴马医保为SH主义。谁知现在废除这个医保越来越不可能了，因为它已获得红州民众广泛支持。
统而言之，红帽子铁粉并没有在川普四年获益，却获得了精神胜利，他们所怨恨的对象终于被川普狠狠收拾了，还能有比这更长气更开怀的事吗？
某些华人的另类取向
再来看看在美华人，有若干群落以故土鼎革为己任，志向甚好。但是，他们和远方知识人一样，对美国政治光谱不求甚解。他们前半生的故土经验，对极左深怀“井绳情结”。至于极右，他们没见识过，连整个国族都没有这种历史记忆。孙中山那个党也是革命党，在激荡现代史中，极右翼连昙花一现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们对极右完全无感，反而望文生义，憎恨“白左”，凡与右派沾边的，都觉得和尚不亲帽儿亲。故土相当部分知识人亦然，无视在西方“左”与“右”的语境完全不同。总之，逢左必反，逢右必亲。
有一位在故土为保守主义开宗立说的知名学者，他极具创意地把德国纳粹主义从极右的血渊骨岳挑拣出来，重新定义为“极左”，因为希特勒纳粹党旗号是国家那个啥主义来着。这一归纳解决了他的叙事困境，却令我生出困惑。记得在琼崖当知青的严酷年代，赶上某个大人物仓皇夜奔，折戟沉沙于漠北。海南兵团紧绷的政治生态随之松弛，殊不知一口气未舒完，那个大人物的“极左”属性又被重新定义为“极右”，于是革命巨轮继续碾压着我们破碎的青春。
上述那位保守主义学者庶几近之。但他是好人，儒雅而有学养，他访美时我见过一面，印象殊佳。另有一位是我交情甚笃的老同学，她是文化精英，同辈人未听过其名的只怕不多。我非常尊重她，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很多故土思想文化界的脉象，从中也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不太一样。没有办法，我在美生活了三十多年，回不到从前了。
这位老同学并非不知东西方“左”与“右”语境不同，但对左翼抱定“井绳情结”。她说以周遭严酷的环境，对西方白左持有警惕，应该不难理解。
再说一遍，我很尊重她和前述那位保守主义学者。但她这话的逻辑，我真的不是很理解。故土环境严酷，为何不是对西方极右翼持有警惕？极右要美国优先，放弃全球领导责任，倦谈普世价值，民主人权关我鸟事！他们更反对援乌，认为反白左反自由主义的铁盟是蒲亭，而非小泽。这些就是极右叙事。从川普到“新扎师姐”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新锐师弟万斯(J.D Vance)，都是这一路。川普最新金句：“跑去基辅作甚？该去俄亥俄！”
所以不解，白左与威权势力勾兑了吗？白左如何加剧了故土环境的严酷性？我毕竟太隔膜，不敢妄言，但真想知道具体例子。白左以自家理念普度众生，确有烦人之处。但这和故土环境氛围的清浊有关系吗？正如极右翼出于宗教情怀反堕胎，亦属理想迷狂，却也对故土无甚影响。我只晓得，自由欧洲及其姐妹电台、某某国家基金会、自由之家，国际特赦、各种国际人权组织，都是白左创立的。把那位盲人带来美国，把西南那个恶吏拒之门外，谁做的？是白左。
在美华人特殊群落对左翼右翼的认知也很错乱。川普四年，对这些去国者团体的资助几乎全部断供，没关掉的也只剩涓涓细流。国家拨款的某某基金会被拉闸断电。但这些特殊群落依然挺川，能掴大仇家耳光，替他们出一口浊气的，除了川普还能有谁？至于自家断粮断炊，那也解恨，只要杀敌八百，何妨自损三千！
如今白左当道，那个啥基金会拨款恢复了，却一个铜板都不再给这些华人特殊群体，全数资助他们故国的边陲与民间。这时他们就跳脚骂白左了。早两年为何不骂白右？
美国右翼从老布什往前数，表现并不差。其后越来越转向极右。如果想知道共和党以前的形象，麦凯恩、罗姆尼、利兹·切尼就是这一脉，彭斯和蓬佩奥成色差点，大致也还算得上。
我委实不明白，一个孤立主义的退群美国，怎会对这些华人鼎革故土的愿望有帮助？若论点穴功夫，芯片不是比毛衣更直取心脉，更应获得这些华人特殊群落的喝彩吗？但只要烙上白左徽记，就不配。2024他们还是铁定挺川——只要川普能杀出共和党初选重围。
老实说，我也乐见川普再战江湖。此前我撰文就断言川普是拜登的命中贵人。只不过，两年后真不想再见到老拜登了，让那个贵人成全另一张面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