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与小人物,何为历史?谁是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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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全文共 3594 字,阅读大约需要9分钟

 

封面图为莎耶·莫斯在1月6日事件委员会作证,来源:People


1月6日事件委员会几场公开听证,冠盖云集,出将入相,现身聚光灯下作证多是大人物,或是政要幕僚。他们的证词极具价值,可从多角度梳理这一事件的脉络,拂去浮尘,还原真相。

 

时至今日,笃信川普和抱定“弊选”说的特定人群,依然坚如磐石地存在,那已由信念上升为他们的信仰。我记得余英时前辈说过:“从来不和人讨论信仰问题”,所以我也放弃和阴谋论的信徒对话。

 

倒是共和党众议员利兹·切尼7月5日对这一人群作出形象概括:“这些人心甘情愿做他的人质。即使我们已经看到了事实,他们仍在支持他的谎言。”她指出:“随着国会1月6日事件调查委员会掌握更多情况,毋庸置疑,川普谋划和参与的深度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和更具威胁。”切尼又向本党喊话“共和党人不能既忠于川普又忠于宪法”。

 

大事件中的小人物

 

1.6听证会好比棱镜析出各色光谱,无论直面事实的诚实、闪烁其词的搪塞、还是怯懦尴尬的沉默,这组脸谱都会进入书籍、影视、文献。正如切尼早前所说:川普迟早会成为过去,但共和党同僚在此关头的表现,将长留历史。

 

笔者本文着眼点不是大人物,而另辟蹊径去勾勒几位普通人的速写,并从文学角度去揣摩人性。

 

出席听证会作证有两位国会警察,一位是白人女警卡罗琳·爱德华兹,她爷爷是参加过韩战的海军陆战队老兵,继承祖父服务国家的传统,卡罗琳为之自豪,身为国会警察保卫美国最高立法机构,她尤感骄傲。1.6暴乱中,卡罗琳是首个负伤警员,暴徒群殴将她打晕导致脑损伤,事后继续遭受语言暴力围殴,骂她是国家叛徒、南希·佩洛西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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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兹,图源:CNN


卡罗琳在听证会上陈词:“我是美国人,和众多同胞一样,很多很多次反躬自问,我们是怎样走到这个境地的?”

 

这句近乎天问,美国何以走到这样险恶的境地?以前大家浑然不觉民主制度如此脆弱,一向引以为傲的宪政法治,遇到蔑视文明规范的总统,居然被折腾得天翻地覆。这既是美国命中劫数,也反映出国家体制确实存在结构性问题。美国民主并非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而是易碎之物,需要时刻呵护和捍卫。

 

另一位作证的国会警察是非裔警官尤金·古德曼,他1月6日的表现已广为人知,当时陡生事变,人手也不够,参议院会议厅未来得及组织警力保护,参议员们都在仓皇躲藏。尤金孤身将一群正在搜寻国会议员的暴徒引开,他是英雄。

 

再把关注点转向另一位更平凡的非裔女性。只缘2020大选,原先无人知晓的莎耶·莫斯暴得大名,成为被人诅咒、霸凌、仇恨和精神追杀的对象,从而改变了她的一生。

 

莎耶·莫斯是乔治亚州富尔顿郡社区小业主,属于最草根的美国平民。2020大选也使这个郡变得很有名,事关川普欲推翻选举乔州结果的刑事侦查仍在进行中,大陪审团已传唤南卡罗莱纳州联邦参议员格雷厄姆(Lindsey Olin Graham)和川普私人律师朱利安尼出庭作证。

 

2020年11月大选后,格雷厄姆两次致电乔州共和党籍州务卿拉芬斯伯格,要求重检邮寄选票,“研究一下能否拿出有利于川普的选举结果”。而该州已经三次重新计票,终极结果依然是川普败选。格雷厄姆此举属“跨省作案”。

 

朱利安尼做了什么?请看——

 

莎耶·莫斯当时在富尔顿郡投票站做义工,因疫情缺人手,加上大选日工作量吃重,她让母亲也登记做义工帮忙。莎耶每届大选都到投票站义务点票,只缘祖母从小就告诉她,投票权来之不易,一定要珍惜这神圣权利——此番教诲饱含少数族裔往昔的无限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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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左)与母亲弗里曼(右),图源:People


然而,这次义工经历成了她全家挥之不去的噩梦。大选揭晓,传统红州乔治亚翻蓝,主要输在首府亚特兰大及郊区,而富尔顿郡正是选民比较集中的地方。此时川普团队的“大选被窃”谎言如野火蔓延,乔州富尔顿郡首当其冲。有身份不明人士发布监控视频,展示莫斯母女把选票装入手提箱,是“实锤”作弊证据;还有莫斯母女在传递USB硬盘,是在篡改票数。

 

朱利安尼公布了这对母女的名字,扬言执法部门必须搜查她们的住宅。作为推翻大选“多州协同计划”的一部分,朱利安尼向乔治亚州参议院提交短片(即上述监控录像),说选务人员在偷运非法选票。

 

川普称这对母女是“骗子”和“专业作弊者”,川普打给乔治亚州务卿那通长达一小时的著名电话,莫斯母女的名字被提了18次。川普以“起诉”威胁,亲口要求州务卿“找出”他所需要的选票,这通电话是实锤的作弊教唆,而且被州务卿办公室录音向媒体公布了。

 

尽管乔治亚州方面抵制了川普的企图,尽管《今日美国》(USA Today)的事实核查证实监控录像真相是选举站当日计票时间已结束,工作人员将未计算的缺席选票封存起来。莫斯一家的命运却从此坠落深渊,非但遭到铺天盖地“人肉”网暴,莎耶·莫斯的脸书更收到大量诽谤和死亡威胁,“你应该庆幸这是2020而非1920年(白人可对黑人动私刑的年代)”之类种族主义恐辱骂比比皆是。

 

母女二人的家多次被恶徒闯入和破坏,甚至祖母的家也不能幸免。连莎耶小小年纪的儿子都受到恐吓。最离谱的是,一名陌生人自称奉“高层人物”指示上门,以“被判入狱”的威胁来强迫莎耶承认参与舞弊。她报警后,陌生人在警察面前依然嚣张纠缠。后来查出,这个神秘人士是被川普的盟友雇佣上门做事的。

 

莎耶·莫斯在听证会作证,母亲当日在投票站递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U盘,不过是姜汁薄荷糖而已。她却被“选举舞弊”的大谎言追剿,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失去了名字,她不敢再给别人名片,不向别人自我介绍,不敢接电话,连订外卖都不敢说出名字。由于不敢出门,从2020大选到现在,她肥胖了60磅。从1月6日到总统宣誓就职典礼这段时间,FBI为安全起见建议莎耶最好暂避一下,于是她不得不离家寄居别处长达两个月。

 

念及有位作家写过,“时代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如果这个时代将山一样沉重的谎言压到个人头上呢?

 

邻家女孩哈钦森

 

接下来说到白宫幕僚长梅多斯的助理卡西迪·哈钦森。关于她在公开听证会上的表现,笔者已在前一篇文章写过(煤气灯下无新事,水门事件中的玛莎到1.6听证会上作证的哈钦森)。这次要说的是,25岁的姑娘哈钦森是一介平民,她是家庭中第一个大学生,并无显赫背景。

 

对我来说,哈钦森就像邻家女孩,她是新泽西潘宁顿镇(Pennington)人,和我儿子就读同一所高中毕业。别搞混了,潘宁顿有一间昂贵的私立寄宿中学名校The Pennington School,哈钦森读不起,她读的是Hopewell Valley Central High School公立高中,和我儿子是前后校友。


记得我儿子放学回家说起,学校组织了大选模拟投票(克林顿VS多尔),让未够合法投票年龄的中学生学习民主运作;儿子长大后常参加社会公益活动,在酒吧出手惩戒调戏妇女的醉酒白人,2020大选做助选义工。生活在崇尚个人价值的自由社会,如何报效国家,这些都是公民教育之寸草春晖。

 

九十年代我这新移民跻身“有巢氏”,在潘宁顿镇买下第一幢房子。介绍一下,普林斯顿是美国龙兴之地,独立战争当过战时首都。当年华盛顿指挥衣衫褴褛的大陆军在此打过两次战役,特别是圣诞节雪夜强渡特拉华河,突袭敌方精锐黑森雇佣军团,一举逆转颓势。华盛顿强渡特拉华河的登陆点正是潘宁顿。

 

这段史诗被镶入鎏金镜框,成为国家典藏。之后潘宁顿镇抖落战尘,隐逸林泉,只有特拉华河涛声日夜喧响。这里以中产白人为主体,没有大富之家。宁静小镇每隔十年才热闹一回,那是在圣诞节,主角却非圣诞老人。穿古装扛长枪的人群云集潘宁顿,仿佛时光穿越,马蹄叩响老街鹅卵石,鼓角像追逐历史的回声,那是重现1776年独立战争特拉华河之役的纪念仪式。

 

哈钦森就在这里出生成长,她的故事很励志,美国精神在这个平民子弟身上得以传承。当日听证会后,利兹·切尼盛赞哈钦森:“她的勇敢和爱国精神令人钦佩。”

 

哈钦森作证之后这些天,发生了什么?梅多斯迄今保持缄默,没有出言反驳任何事情。他越不说话,哈钦森证词的“质量认证”就越醒目。


根据哈钦森的新爆料,调查委员会给白宫法律顾问西波隆(Pat Cipollone)发出传票。切尼直接对他喊话:“委员会确信,川普不希望西波隆出来作证。”然而“国家公务员是对我们的制度作出承诺的人,需要他们来捍卫我们的制度。”

 

7月6日,西波隆已经同意,周五到众议院特别委员会进行闭门作证。这是什么情况?当年水门事件给尼克松致命一击的就是白宫法律顾问迪恩,现在轮到西波隆了。

 

川普贬斥哈钦森说“我几乎不认识她”,西波隆作证后,川普还可以说“几乎不认识”他吗?

 

前述这几位普通美国人,将来史书留给他们的篇幅或许很有限。但作为文学形象,他们比出将入相的大人物更具人性价值。未来关于1.6事件的影视作品将会有很多版本,以笔者眼光,这几位普通人的角色塑造和故事书写会有更大发挥空间。

 

因为他们就是美国,他们才是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