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捷生
封面图来源：NPR
五月九日莫斯科红场纪念胜利大阅兵本是例牌。今年因俄乌鏖战正急，阅兵仪式格外瞩目。前苏联有过一段红色记忆，1941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大阅兵，几十万红军通过红场向斯大林敬礼后直接开往前线，投入莫斯科保卫战。这个传说成了国家史诗，即使后苏联时期斯大林已被下架，红场依旧阅兵如仪。
历史上俄国曾遭多次入侵，但俄国也入侵过多达11个国家。历史还告诉人们，每当俄罗斯人保家卫国，都表现出无以伦比的坚韧，每当侵略他国则绝少佳绩。“战斗民族”之神话仅建构于口水层面，除非把俄军传统的残暴当作“战斗民族”徽章。
且看挥军攻乌之初，曾以为“温酒斩华雄”，闪电般拿下基辅，兑现普京“乌克兰这个国家本就不该存在”的谶语。谁知打得丢盔弃甲，落得灰头土脸，将领死了十几个，黑海舰队总共六艘军舰损失了三分之一，敖德萨人连一根鹅毛都未见着，还照旧上街遛狗，晒日光浴。
实不得已，今年红场阅兵普京的演讲稿换了，和开战时他独白式的冗长讲话相比，这篇演讲只是交功课式的走过场。最大的尴尬是胜利纪念日不能宣称胜利，这次红场阅兵只得草草收场。
老子《道德经》有句：“兵者，凶器也”，阅兵之吉凶谶讳，以一代雄主之英明睿智，也难以参透。
1981年，埃及总统萨达特举行胜利阅兵式，纪念1973年赎罪日战争强渡苏伊士运河的光荣时刻。一辆炮车在检阅台前停下，戎装中尉走向检阅台，众人均以为趋前敬礼是阅兵仪式一部分。孰料中尉掷出三个手榴弹，炮车上刺杀小组成员也一拥而上，用AK47冲锋枪狂射。萨达特总统中弹殒命，死亡名单中还有古巴大使和中国航空技术专家张宝玉。
顺便钩沉历史，执行刺杀的是埃及伊斯兰圣战者，由极端宗教组织的盲人教长奥马尔·阿卜杜·拉赫曼下达伊斯兰教令。此人后来又因参与1994年纽约世贸大厦爆炸案（在地下停车场引爆炸弹）而被捕。
喜欢阅兵的还有朝鲜、伊拉克（萨达姆时代）、伊朗，再往下数，有点困难了。我旅美逾卅年，却从未见过阅兵。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后，老布什总统搞过“胜利检阅”。那时我还未迁居华盛顿DC，电视上看，这种美式阅兵，无非将营地操练挪到大街上表演，简直不值一哂。
1991年华盛顿阅兵，图源：USA Today
后来川普总统要过把阅兵瘾，奈何五角大楼无此预算，多方筹措资金无果，企业财团均如东风射马耳，毕竟美国既无阅兵传统亦无此审美趣向。川普老大不情愿，惟有放弃。下野之后的他可以指认内鬼了，原来当时国防部长马克·埃斯伯（Mark Esper）和总统不是一条心。这位前防长最近出版回忆录《A Sacred Oath》，称川普曾要求军方对墨西哥发射飞弹，摧毁“毒品实验室”和消灭毒枭，“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被埃斯伯当场拒绝。2020年弗洛伊德被跪杀激起大规模示威抗议，川普问埃斯伯可否出兵镇压，“你难道不能直接开枪吗？比如打他们的腿或其他部位”，再遭峻拒。
前防长回忆录须先经五角大楼审查，以免泄露机密。此书获准出版，审查小组部分成员亲耳听过川普“开枪打腿”之说，认为内容属实。其实，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在此之前就披露，川普面对抗议浪潮时，呼吁警方将示威者全部拘捕，“敲碎他们的骨头”。
埃斯伯回忆录中说：“川普不配当总统”。无独有偶，前司法部长威廉·巴尔的回忆录也有一模一样的话，认为川普“不配当国家元首”。只不过，川普认为这两个人“不配”在先，2020年11月大选揭晓，川普就开除了国防部长埃斯伯；才过一个月，川普就呵斥不肯为“选举舞弊”背书的司法部长巴尔，让他“滚回家去”，巴尔旋即辞职。
爆出美国这些黒料，可否当作普京式威权主义的胭脂水粉？显然不能。看看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觐见领袖，蜷缩在克里姆林宫超长御桌的远端之侧，领受普京的怒火倾泻，诚惶诚恐，汗不敢出。这还是普京的亲信宠臣呢！绍伊古连辞职勇气都没有，莫论将来有写回忆录之念。川普再桀骜，也被选票请出白宫了。而普京呢？放心，他会寿比南山。
说起来。无论川普能否连任总统，华府阅兵都只能是画饼之议。纵览史册，世上有阅兵传统只有兼备两种元素的国家，缺一不可，一是中央集权，二是以革命建政。
我有生以来只见识过两次阅兵，一次在中国，另一次在法国。十年前在巴黎看过国庆阅兵。法国是惟一有阅兵传统的西方国家。当日香榭丽舍大道观者如堵，唤来彩声欢呼的不是隆隆战车和呼啸掠过的幻影飞机，而是穿法兰西王国戎装的骑兵队列。鼓角交鸣，战旗猎猎，高卢武士盔缨飞扬……宛如罗浮宫历史画卷的重现。
图源：newsweek
就我所见，法国阅兵式上战车队列很短，也未见展示庞大的导弹核弹和高精尖武器。阅兵于法兰西是一种仪式，以缅怀传统为主题。法国人对昔日荣光之怀恋，远超对当世国家的自豪。
只不过，每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国庆，巴黎人多度假去了，围观阅兵的外国人要比本国人多得多。驰过凯旋门的盛装骑队和入夜焰火晚会，实不如海滩和森林飞扬的负离子来得怡人，法国人那份爱国精忠便暂且锁在巴黎那间空屋里。所幸别国人在夏日假期大量涌入巴黎，代为向三色旗致敬欢呼，共和国的的荣耀感因之得到加倍补偿。
大国与法国鲜有共同点，数得出来的是都有过皇帝，也有过大革命；再有一处近似，就是两国之历史流向都在中央集权这条河道交汇。这类国家只有一个政治文化中心，即首都。反观联邦制国家，首都均不大。美国华盛顿DC按人口仅排在第二十名。
再观中国阅兵，周朝天子就已“观兵以威诸侯”。周朝还属诸侯制，周天子并非大一统皇帝，“观兵”只是尊王仪式。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并非正史。秦灭六国一统九州，天下有了皇帝，阅兵已是父权君权的强烈体现。今睹秦陵兵马俑，犹闻车辚辚马萧萧，正是阅兵仪仗重现，岂止在生时要九五之尊威仪，连黄泉路上也要虎符在握，驱策千军万马以壮行色。
现今新中国以革命建政，阅兵主题在于展示革命成就，国家强大。很难想像，阅兵会出现秦兵马俑式的古代武士队列，又或汉武帝时马踏匈奴的霍去病骑兵方阵。以中国历史之邈远悠久，比之法兰西帝国的传统厚重和斑斓得多。假使阅兵式上重现历史画面，主旨不在彰显父权君权，而在于对尊重传统，会否唤起炎黄子孙对历史的追念与自矜？然而，新中国却有着不同价值取向，阅兵千军万马，各式高端武器悉数亮相，以弘扬国力国威，俨然爱国主义直观教育。
新中国只有一次阅兵主题略有不同，那就是我见识过的1984年国庆三十五周年大阅兵。彼时论国力强盛还谈不上，阅兵旨在昭示劫厄已除，天下大定。不可否认，八十年代中期正是黄金时段，大家相信国家正向着光明迈进。是次阅兵以我亲历所见，国家的图腾意象并非凌驾一切，提振民心民气是更重主题。一句话，“人”的符号被放大，自建政以来，国家与人从来没有如此距离贴近。
那次阅兵从事前夜间彩排到正式检阅，都对民众开放。游行更有群众方阵，就是这次，队列中自由散漫的群众方阵通过天安门时，一群学生拉开“小平您好”标语横幅，这并非官方导演而是自发。据《中国青年报》李大同回忆，该报记者拍摄到这帧照片，以为弥足珍贵，堪上头条。谁知总编室不予采用，原因是后文革社会上对领袖崇拜的任何蛛丝马迹都非常警惕。后来记者说服总编室，从“万岁”到“您好”是时代进步。照片总算登在第四版，成了人民对领袖由仰望变成平视的一个时代徽记。
记得那回阅兵，天气尚晴好，薄有雾靄。我家离天安门广场仅几百米，我凭窗眺望，正阳门琉璃瓦檐折射着秋阳，广场隐约传来号令声歌声和欢呼……及至放飞的鸽群掠过我家楼顶，阅兵结束了。
已通过广场的三军部队折返前门大街，小憩修整而后再鱼贯班师回营，我家门前停满坦克。这时薄雾已散，阳光给战车镀上金黄色。居民都到街上看热闹，官兵亦霸王卸甲，与民同乐。市民争相送饮料递水果和拉话，大抵是哪里人？当兵多久了？认上老乡便攀谈起来。
1984年阅兵照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我携三岁小儿趋前照相留念，言语之间，得知一位小个子坦克兵是海南琼海人，我说自己在海南岛当过多年知青，这就拉上话了。还有一军官把我儿子抱上坦克合影，那时真是军民无间，颇有鱼水之情。看着官兵黧黑的脸膛和朴实的笑容，俨然一个个真实的人，而非钢铁般的响亮名词和坚硬符号。
总之，那次阅兵以我之印象沉淀，记住的不是国家图腾。有陈凯歌电影《大阅兵》为证，他的视点也聚焦于每个鲜活个体，讲的是人的故事，表现的是个人命运，而非宏大意象和崇高符号。我对此亦有同感，国是人组成的，是为人而存在的，人有了尊严，国家才有尊严。
1989年建政四十週年国庆，首都没有搞阅兵，那年北京人已经见过大阵仗了。其后几次阅兵，我已去国远飏。在电视上看阅兵，能见到的是群像与整体，是威武的符号，是强大的意象。宏大画卷不再表达个人故事，而是集体叙事和国家史诗。
川普在位时阅兵倘能成事，以何为主题？是“让美国重新伟大”，还是“让美国继续伟大”？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东西方国家的观念有很大不同。不管如何，这两种体制都会在世界上双峰并峙，看不到一方取代另一方的前景。毕竟这两种价值都深植于历史底蕴与民族心理，换句话来说，这就是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