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

在昨天介绍的 Ezra Klein 对 Fareed Zakaria 的访谈中，Zakaria 认为我们正在见证一个时代的结束。这个时代就是美国作为世界唯一领导者的单极世界时代。我相信除了美国人之外，可能世界上很多人都不认为单极世界是一个好的选择。似乎美国在欺负全世界。但事实上，单极世界是相对最稳定的一个国际秩序。如果将欧洲和东亚割裂来开看，那么罗马最强盛的单极时代，和中国汉族政权最强盛的单极时代，都是这个区域里最稳定的时代。相反，如果罗马和迦太基对立，魏蜀吴三足鼎立，虽然都是文学家和诗人们最热爱的时代，但实际上他们都是很不稳定的时代，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即使二战后发明了核武器，超级大国之间虽然不敢直接开启战端，但代理人战争此起彼伏。两个核大国之间的对峙，也数次将人类推到了核战争的边缘。两极世界好于多极世界，但依然是一个不稳定的体系。

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面对现实，随着中国的崛起和俄罗斯浪漫主义的升级，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越来越受到挑战。事实上川普主义中的一个核心就是美国放弃大部分国际责任，不再对这个世界进行干预了。我们将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世界很可能回到两极的阶段，我们必须认真面对来自中国和俄罗斯的，对现有秩序的挑战。

但 Zakaria 认为，中国和俄罗斯有着本质的不同。俄罗斯并不真正具备超级大国的实力，他们更多的时候，只是比其他国家更具有浪漫主义，更与现实脱离，去追求一个所谓俄罗斯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因此，俄罗斯本质上，是现有秩序的破坏者，但不是新秩序的建设者。今天的俄罗斯和当年的苏联不是一个级别的政治存在。苏联拥有全球的野心，他们的目的在于挑战甚至击败美国和西方世界，在全球实现自己的政治信念。因此他们会首先发射卫星和载人航天器，如果不是美国也动用了举国体制，最先登月的很可能是苏联人。但是，今天的俄罗斯本质上是历史上的俄罗斯的延续，也就是说，他们只关心区域中的实力和莫斯科的安全。看似咄咄逼人的野蛮入侵，其核心，依然是俄罗斯的国家安全，而不是扩大自己对世界的影响。

所以，他们不太在乎国际秩序，俄罗斯人只在乎自己是不是让被人害怕。一个人希望别人怕自己，本质上其实是更害怕自己被别人侵犯。

但中国则完全不同。中国具备称霸全球的实力。中国巨军费的开支仅次于美国，是排在其后的六七名的国家的军费开支总和还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正在备战或者试图开疆扩土，因为这里很大一部分费用是用来更新原来十分老旧的设备。其他国家可能是在维护并提高现有的军备，而中国实质上是在创建一支新的军队。所以显得军费开支非常高。

中国对世界征服，不体现在军事方面，而主要体现在经济的扩张上。中国由于其独特的国内政治构成，我在之前的节目中提到过，中国必须保持自己的社会二元结构，维持一部分人的相对贫困，才能不至于陷入中产阶级主导的社会变革中。因此中国始终会面临一个产能过剩、消费不足的困境。这种情况下，向外输出自己的产能，就是唯一的出路。

无论在经济体量、军事开支和对世界各国的影响力上，中国都是唯一有机会和美国抗衡的一个国家。

那么中国和俄罗斯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呢？在于中国并不希望破坏规则。

中国极大地受益于国际关系的稳定、国际秩序受到尊重，和国际机构的功能健全。它想要的是在它们内部变得强大。中国在WTO中变得强大、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变得强大，在世界银行中变得强大。中国试图在各种组织内部都能占据优势。当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体系中中国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么他们就建立一个亚洲投资银行，这一体系甚至吸引了英国的加入。但这依然是符合现代国际社会秩序的玩法。

中国也极力维护联合国体制，强调维护二战后的国际秩序，这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是战胜国，但总的来说，中国只是在体制内变得强大，这令人有点不适应，但他们并不刻意地破坏规则。这里我想说一下，Zakaria 对中国的评价相对是客观的，但他这里没有提到中国文化对于规则本身的态度。中国也许并不像俄罗斯那样去刻意破坏规则，但在对规则本身的尊重上，是比较欠缺的。这其实使得中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比如中国产品几乎成了低价和不安全的代名词。

那么到底是什么将中国和俄罗斯捆绑在了一起呢？

这得分两方面来说。

从这两个国家自身来说，就是因为我在昨天的内容中介绍的，极权国家天然地受到民主国家的威胁。民主的理念迫使极权国家的政府去证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这是一种巨大的政治压力。普京要向俄罗斯人民证明自己能让俄罗斯伟大起来，而中国共产党则需要向中国人民证明自己能给他们带来生活质量的提高。反过来民主国家的政府反而是天然地从选举中获得了合法性，他们没那么累。这种情况下，极权政府就只能将民主政府视为对自己的威胁。这使得极权国家天然有联盟的客观需求。

另一个方面，是民主国家本身，也倾向于将极权国家划为同一类，不加区分地对待。Zakaria 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鉴于中国和俄罗斯在对待国际秩序上的不同态度，中国和俄罗斯的联盟是不稳定的。尤其是当俄罗斯悍然入侵乌克兰之后，中国被置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上。因为中国一直强调主权的重要性，其本质是说，我自己管我自己的国家，你们不要来干涉我。但俄罗斯直接入侵乌克兰，使得中国以 “尊重各自国家主权” （中国称之为 ‘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借口来规避西方国家对中国内政指责的立场变得十分尴尬。

Zakaria 提到了冷战期间的尼克松基辛格政策。他们成功地分裂了中苏的联盟，将自己的两个敌人隔离开来，这无疑是一个十分成功的政策。在这个政策之后，美国得以全力以赴地对付苏联，而中国则成了美国的一个潜在盟友。Zakaria 认为，俄罗斯最大的利益在于国际关系的不稳定，这样油价才能高企，俄罗斯才能获得最大利益。而反过来，中国则在极力维护国际秩序，只有这样他们进口能源的成本才会降低，而商业合作和输出产能才能顺利执行。所以中俄之间的根本利益是相互冲突的。美国完全可能重新使用尼克松基辛格政策来分化中俄。

这是我不太同意 Zakaria 观点的地方。因为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中苏在美国介入之前，已经陷入了对立的状态。这个时候，至少中国为了自己的安全，对美国的支持是有需求的。而当时中国十分虚弱，也不对美国构成威胁，因此这种和自己的敌人保持良好关系的策略，是可以施行的。

但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

美国不太可能和俄罗斯改善关系，因为俄罗斯并不喜欢目前的现状，他们需要破坏这种现状来达到俄罗斯出口利益的最大化和实现国内稳定的目标。如果和俄罗斯合作，那么牺牲的则是欧洲，甚至北约的利益，这是美国无法接受的。但反过来，如果和中国改善关系，那么美国则无法继续遏制中国，中国在现有秩序内将继续扩张，继续挤压和削减美国的领导力。中国政府必须让中国人民看到美国的衰落，才能反过来证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这也是一种原则上的冲突，是无法被忽略的。

所以美国和中国的联盟（或者与俄罗斯的联盟）是不太可能的。但与两者的竞争策略则是完全不同的。对于俄罗斯来说，保持足够的军事威慑，甚至将北约完全推进到俄罗斯国境线上，虽然是有风险的，但长远来说，可能是一种可行的方案。想象一下，如果乌克兰已经是北约的成员，这场战争恐怕就可以被避免了。但对于中国来说，美国的竞争策略则在于提高自己的影响力。

要知道，中国这个国家从根本上来说，他们对世界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于中国汉族人来说，自己的国境线内，就是天下。他们的外交是为了内政服务的。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是否人权有所提高，是否腐败得以控制，对于至少现在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没有太大的兴趣。因此中国哲学的核心是，把自己发展得非常强大，然后嘲笑美国的衰落，以此巩固自己国内执政的合法性。但中国不会去和美国争夺稳定中东的责任、消除非洲种族冲突的责任、帮助南美减少腐败的责任。中国对建立一个世界范围的联盟，没有兴趣。

按照这个逻辑，美国应该大力投资自己的教育、社会安全网和高科技，维持自己在商业竞争中的实力，这也是美国本来就需要去做的事情。对于中国，美国需要有超过对付苏联十倍以上的耐心。中国是一个有着极强文化积淀的国家。这一方面使得他们的体系极其稳定，另一方面，也决定了他们的进步和改变过程，极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