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连日来哈佛蒋雨融成了公共事件，我本想写一篇感想，但读了坚妮的《为何那么多人骂哈佛女生》，我想说的她都写出来了。所以此文我只写坚妮未提到的部分。

哈佛一个女学生毕业典礼的演讲，何以在地球另一端引起网暴？因为他们有病，这是社会病，准确地说是他们生存大环境有病。

那是超级内卷的社会，每个人拥有的资源极不公平，导致多数人都心生怨愤。而最大愤怒源在于她被怀疑为官二代。有权势者占有太多资源，令平民翻身空间狭窄，连呼吸的空气也变得稀薄。这就是那个社会的病。

我不了解蒋雨融的具体情况，就网暴抖落出来的背景材料，公道地说，北京大街上砸十块板砖，都砸不到蒋爸爸头上，他那点头衔在皇城根下说出来都寒碜！

在不健康的社会，常识和逻辑极易被民粹狂热吞噬。我这是在说美国，如今这个国家正在生病，当然还有比美国病症更严重的地方。

动辄“人肉”起底，深挖某人祖宗十八代，在过去的年代也曾是泛社会行为。不过那阵是刨人家的阶级成分和政治言行，看似有异于今日，其实没有太多不同，都是社会炎症。

而且网暴蒋雨融也不乏政治成分，旨在攻击DEI和哈佛“极左”、地球村意识、圣母婊……这都是美国MAGA的政治观点，恰恰也是远方知识人和庸众的公共痰盂。

美国空气不甜美吗

还记得马里兰大学毕业典礼代表学生演讲的杨舒平吗？那是八年前的事。她说在家乡“每次外出都戴口罩”，来到美国觉得空气甜美，有一种“奇妙的奢侈感”。

杨舒平立刻遭到网暴，甚至连马大本国同胞学生学者联合会也谴责和抵制她，理由是“辱华”，母国粉红们更怒不可遏。谁不晓得八年前的雾霾是何等状况，他们对家丑并不愤怒，只对外扬愤怒。谢天谢地，现在空气改善好多，这是时代进步。

但爱国无比投入的那些人，只记得“空气甜美”这句，并无兴趣记住杨舒平演讲的主旨及其叙事。空气只是开场白，用作引子来呼吁为“民主、自由”的清新空气而奋斗，她表达了对美国大学学术自由的欣赏，将其比喻为新鲜空气；她认同美国大学的批判性思维教育及多元文化，赞许校园里师生表达政治观点的公开性，并拿母国学习《独立宣言》时的死记硬背作对比；她还提到美国总统大选，认同并欣赏自由民主价值和公民行使投票权利；她说“自由是氧气，自由是激情，自由是爱”，演讲结束语是“民主和自由是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争取的新鲜空气。”

不难想象，这番演讲激起一片愤怒喧嚣。“卖国求荣”、“汉奸”、“她戴口罩是因为长得太丑”、“脸丢光的话在美国出门也要戴口罩了”……激烈程度与今日蒋雨融遭受的网暴庶几近之。

然而，主持毕业典礼的马里兰大学校长陆道逵称赞杨舒平：“你的演讲非常鼓舞人心。我也是自己选择来到美国的移民，你的演讲也表达了我对这个国家最深刻的感受。”

在网暴的疾风暴雨中，知道还有谁支持杨舒平吗？当然不是川普，而是当时的副总统彭斯。他说有位留学生称“言论自由是清新空气”就成了网暴受害者，连家人都受到骚扰。他不点名地声援杨舒平。

和今日网暴蒋雨融不同，彼时远方自由派一边倒力挺杨舒平，她演讲中盛赞的美国价值，正是自由派向往和追求的精神坐标。

缘何今日那么多人变了脸？此一时彼一时也，以保守主义信奉者自居的远方自由派，不再视批判性思维教育和多元文化是好东西，而这些恰好是昨日他们对西方价值最认同的部分。如今不再是了，因为川普和MAGA们最恨这个。

远方自由派哪怕在川普二进宫后渐渐收声，嘴上少说挺川言论甚至对川普有微词，但心里依然住着一个川普。他们昔年口口声声尊崇的普世价值，其实是叶公好龙。

须知蒋雨融表达的哈佛精神就是普世价值，参与反蒋倒蒋的自由派距普世价值有多远，其实无须拿蒋雨融来说事，自从他们成为川粉之日就知道了，迄今真正脱粉的能有几人？

更令人嗟叹，杨舒平也是叶公好龙。或者说，她称赞那些价值时是真心的，但网暴压力是冷酷的现实，这个女孩子不得不低头，并在微博上发道歉声明，表示要“吸取教训”。

现在杨舒平怎么样了？不晓得，我没有人肉别人的爱好。但我悟出，来自特定地域的留学生在美国大学毕业典礼上演讲是一件高危的事情，动辄后果很严重。

我希望蒋雨融能挺住，她其他解释都没有必要，比如父母离异，又如提供申请入学没有使用绿发会推荐信的截图等等，都毋庸多费口水。只保留她演讲后受到哈佛师生的盛赞和欢迎那一段就够了。

她的演讲本来就是给哈佛师生听的，不是给暴民扎堆的地方听的，也不是给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却又指责别人的理想“假大空”的所谓读书人听的。

说到美国华人，八年前根本没人参与网暴杨舒平。而今确实有了那么一拨人，正是跟着MAGA骂蒋雨融“假大空”，骂哈佛“极左”、地球村、全球化、同理心的那些华川粉。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精神底色，别指望这些人嘴里能吐出象牙。

有一点要指出，来自港台新马泰的华人移民几乎没人网暴攻诋蒋雨融，移民逾几代的老华人更不会，最不会骂蒋雨融的是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的华二代华三代，他们的价值观已经和蒋雨融演讲后感动地围上来祝贺的哈佛学生一样。

只有来自特定地域的第一代移民有部分人反蒋，却仅在简中社媒回音壁密集发声而已。他们无法理解蒋雨融这一代的理想，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共同人性”。这只能昭示，来自特定地域的文化烙印和精神胎记的确难以磨洗。

他们做不到的，就留待下一代吧。

疾风知劲草，骂不倒的哈佛

又说到另一个层面。蒋雨融演讲之际，正值哈佛面临全面打压。川普像历史上某些没有受过精英教育的威权统治者，以报复知识分子为乐事。

白宫发言人说，川普政府未来将大力扶持电工、水管工等学徒技校，美国不需要那么多常青藤高学历人才。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是川普指明“让美国重新伟大”的方向。至于华川粉是否乐意把后代送到川普所喜欢的技工学校，真不好说。

川普在白宫面对记者说，他就是要“伤害哈佛”，因为他们不像哥伦比亚大学选择与政府合作（交出示威学生名单及外国学生个人资料之类），而坚持对抗，所以整你没商量。

这是典型的心理变态。以川普自己的传记为证，他最大的人生满足感，还不在于占据追光灯下的C位，更能让他兴奋的是霸凌别人。就像他在试衣室用手指性侵女性，在别人的恐惧、怯懦、惊慌中臻达快感高潮。

哈佛不跪地求饶，川普就把霸凌和伤害进行到底。但哈佛偏不低头，还联合一百多所大学起诉。这不但令川普暴怒，也使华洋川粉同仇敌忾，不踹哈佛一脚就不是好川粉。

川普对哈佛等精英大学的整肃和对教育方针强力纠偏，第一代华人移民都再熟悉不过，无非是反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的变种。政治权力对教育、学术的管控和“端正思想”，迄今仍是远方知识人的日常。但他们当中却有那么多人认同川普打压哈佛及思想自由学术自由。

共和党籍前国务卿赖斯刚在福克斯电视上批驳川普对美国大学和科学研究机构的攻击。赖斯是丹佛大学博士，会法语、俄语、西班牙语，她弹钢琴达到演奏家水平。如此素养的人很难将川普视为同类，这根本不是保守与进步之争，而是文明与粗鄙的分野。

有华川粉找出哥大华人学生Andrew Yang的毕业演讲，用来贬抑蒋雨融“守护共同人性”的假大空。那位理工男讲话语速快而机敏，但并非只谈科学象牙塔，他也表达了人文理想，强调同学来自世界各国，“我们是海洋，我们要掀起波浪。”

何况哥大处境和哈佛有区别，后者正在勇敢迎击川普的霸凌与打压。哈佛大是大非不含糊，服软会有好果子吃吗？

试看川普打压律师楼（参见本号溪边愚人的文章），现在这种挟权利而报私仇的行为被联邦法官制止。但是已有一家久负盛名的大律所下跪花钱消灾，躲过眼前一劫，却躲不开更大的麻烦。

华盛顿邮报报道，因为这间大律所服软，麦当劳等十几家超级巨无霸公司都取消和这家律所续约。确实也是，你连自己受保护的权益都不敢硬抗，还能指望你维护客户的权益？

哥大也一样，选择顺从是有后果的。首先学校名誉受损，其次，学校领导层日后必将被校董会逐一踢出局，只有记录在案曾反对下跪的人可以留下甚至升迁。而出局者再也不可能在常青藤名校谋职。

蒋雨融演讲中坚持多元化和地球村理念，就是哈佛的理念，也是优质高等教育的内核。哈佛“真理、服务、多元”的宗旨，培养和树立社会责任感，并非新东西，同样由英美大学和教会联手建立的燕京大学，其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 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

蒋雨融受哈佛濡染，秉承这一精神，别忘记她先从杜克本科并进入投行私募做经济师。她放弃大好钱途进哈佛读国际发展，喷子们还好意思说她“虚伪道德感”和“圣母心”。

肯尼迪学院大半是国际学生，那是国际扶贫、关注社会公正、性别平等、教育、可持续发展的领袖摇篮，比利时公主暨王位继承人就在那里就读。

哈佛的“真理、服务、多元”和燕京大学“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一脉相承。蒋雨融正是这种教育精神浇灌出来的苗芽。

歧视大国，连口音也不放过

最后说到蒋雨融风波最无关宏旨的部分，也是最欢乐可读性最强的部分——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身处远方的反蒋人士何以百般挑剔蒋雨融的英语口音。我看到视频，某女士一本正经地剖析演说辞这里那里口音失准。殊不知这位女士的普通话就有口音，连自己母语都说得不标准，何德何能去指责生活在英语国家的外国学生的口音？

在场为蒋雨融演说感动的哈佛师生都没有嫌弃她的口音，倒是地球另一端的英语爱好者为捍卫英语口音的纯洁而发难。真是笑不活！

诺贝尔奖得主的口音你听过吗？我听过，高行健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就在现场，整场领奖者演讲的口音五花八门。

我初到美国住在普林斯顿，不多久音乐家小说家刘索拉从英国伦敦来到纽约，因相距不远，时有来往。她告诉我，在欧洲操有口音的英语反而是时尚。欧洲的文化多元和包容，本来就走在美国前头。

美国人自己说英语口音就百家争鸣。南方口音、黑人口音、纽约口音……如你看过电影《乡下人的悲歌》，那是阿巴拉契亚山脉一带的口音。

再说，没有口音的英语很高大上吗？美国人到欧洲说美式英语并不特别令人尊重。因为以欧洲文化习惯，美国人显得粗鲁无文，经常在公共场所说话大声，还抱怨人家不说英语等等。尤其川普上台后，美国人到欧洲更被另眼相看，很多人在社交时不得不表明自己并非川普支持者，怎似远方有那么多人尊崇川普，不以为耻。

美国华川粉也有取笑蒋雨融口音的，那是社媒上的蒙面喷子，他们一开口保证你能听到最丰富多彩的口音，大蒜味、大葱味、酱油味、花椒味……色色齐全，我指的还不是英语，说普通话也是如此。

我在同辈广东人里普通话算很不错了，毕竟在北京居住十年，妻子是北京人。但我至今未脱粤人口音。

不过，想想美国华川粉和远方有那么人责难蒋雨融也不奇怪，他们的文化背景里充满各种歧视，其中包括了地域歧视和口音歧视，这种歧视常常和那个地域经济实力升降有关。

比如粤人口音曾是相声的段子包袱。但只是调侃，基本不带歧视。同样，普通话带上海口音、江浙口音都不会被歧视。苏北口音以前被歧视，估计现在好多了。

有一个中原大省的人被歧视，是我离开之后的事，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歧视这个地方的人。就是出了许家印那个省，还出了个红通经济罪犯。而今一个关在本土监狱，一个关在美国监狱。但那个大省出了优秀作家阎连科、刘震云，当然还有朱婷。

我只说自己知道的，那里人杰地灵，应该还有更多非凡人物。却要说，我在视频上看过刘震云发言，口音真挺重的，比我的广东口音重。我会歧视他吗，不会。

越说越远了，最后回到蒋雨融。你没有那份情怀，还见不得别人有？现在蒋雨融毕业了，假使她不实践理想没去穷困地区服务，那时你再喷吧。

不过请先照照镜子，自己有没有资格去喷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