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然而，这套铁打的叙事渐地出现细微裂纹，随着时间迁移以及国内外纷至沓来的事件，竟至于发生了根本动摇。

我18岁那年正在五指山热带雨林深处伐木垦荒，辗转听到美国乒乓球队访华。20岁那年从海南生产建设兵团回广州探亲，正逢美国游泳跳水队访问广州表演，一票难求。我有幸现场观看，多年铁幕相隔，大家看美国人就像看外星人一样。

其后，以前灌输入脑的固定话语和叙事模式开始倾圮。印证了余英时先生的话，“历史从来没有‘必然规律’，历史是由思想、事件、人物书写的。”——这话我后来才听到。

经历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那一辈人，对美国观感焕然一新。鉴于背负诸多沉重记忆，这辈人将美国视为参照系，所谓灯塔之国和山巅之城，是那个年代中青年知识人的既定想象。

只不过，书写历史的事件、人物、思想并没有停步，时代在继续演化。80年代那辈渐渐老去，舆论导向浇灌出来的后起一代，观念与言说已大相径庭。

如今老去那辈已和后浪们不在同一话语场，而且新时代也没有留给80年代人多少话语空间，总之他们被边缘化了。

其后发现前浪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自有原因。那是因为，他们笃信的东西并不比乌泱泱的粉红们高明出太多。尤其在当下美国畸变的非常年代，他们连说服自己都颇为艰难，遑论启蒙那些乌合之众。

所以80年代人当中很多成了川粉，那是当年信念被现实鞭挞之后的精神逃遁，他们认为唯有保守主义、基督教文明、哈耶克可以救西方文明。川普就是传灯者，哪怕他没资格传灯，至少是抵挡西左自由主义的护法。

这何其荒谬！且不说上述三者是否定海神针，川普和那些东西八竿子打不着。他正是破坏西方文明和美国基本价值的颠覆者。

当美国撂挑子之日

无须罗列川普上任四个月的所作所为，只能说，对美国抱着既定美好印象的80年代人，如今川普给他们带来了痛楚的撕裂——除了炼成铁杆川粉那些人。

这不再是他们曾经仰望的灯塔和山巅之城，有没有想过，它从来都不是？

然而，从一战到二战再到世界秩序的建立，美国确实居功至伟，它也吃了足足一百年的道德红利，如今吃腻了，要砸碎旧世界！

川普临朝四个月拆庙烧屋，只破不立。首先被抛弃的是地球上最穷困最无助的人，把美国国际援助建立的软实力和功德积累弃之如敝屣。其次是大肆叛盟卖友，将美国的国际道义和价值认同晾到一边。

美国领导自由世界除了付出，难道没得到回报？当然不是，美元的国际地位，美国国债的国际信用，都是美国繁荣的重要支柱。

现在美国撂挑子了，万斯找到一套话术来自圆其说，他在接受福克斯电视采访时说：“我们应该首先爱家人，然后是邻居，然后是我们的社区，最后是我们的国家，只有在这之后才能考虑世界其他地方。”

自不待言，川粉绝对笃信万斯这套所谓“爱的秩序”，有谁能将他驳倒？

已故教皇方济各在万斯发表这番言论之后，给美国天主教徒主教写了一封信，指出“基督教的爱不是利益的向心扩张，并逐渐延伸到其他个人和群体。”这是对万斯的直接批驳。

无须绕那么远听教皇怎么说。不是要让美国“重新伟大”吗？不妨回顾，美国是何时开始伟大并接过领导群伦的旗帜？

第一次世界大战，威尔逊总统呼吁国会对德宣战，宣布“为了民主必须让世界安全。……我们不图私利。我们无意征服，无意主宰。”

这是美国的国家信念，也是美国一跃成为世界领袖的历史契机。美国提出的十四点和平原则，重塑了整个世界。平等对待殖民地人民；民族自决；成立国际联盟维护世界和平。这些成为人类历史进步的重要杠杆。

中国就是受到威尔逊总统十四点和平原则的鼓舞而爆发五四运动，美国在变得伟大的同时，也点燃了受压迫民族的希望。

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锄强扶弱，接受犹太难民，援助中国抗日，和全世界反法西斯盟友站在一起，战后帮助满目疮痍的国家（包括昨日之敌）重建，敦促老牌帝国主义放弃海外殖民地，从道义上支持民族解放运动……彼时美国何止伟大，连那一代人也被称为“伟大的一代”（ The Greatest Generation）。

只不过，美国仍有很多丑陋之处。战后归来的黑白同袍不能在同一酒吧把盏叙旧，甚至有黑人军官在巴士上不给白人让座而遭起诉。

60年代的民权运动使美国文明踏上更高台阶，让一个国家伟大，别寄望回到某段旧时光去翻寻，更伟大的事物永远在前方。

或有人说，MAGA让美国回到民权运动以前，就是“伟大的一代”那个时段，不也很好吗？想都不要想！

MAGA是要回到美国参战前，要圆梦当年未能实现的孤立主义和“美国优先”，当时共和党右翼和三K党都是“美国优先”的鼓吹者。连共和党元老、赵小兰的丈夫米奇·麦康奈尔都说“共和党素有孤立主义传统”。

何况今日美国何止无意援助乌克兰抵抗侵略，还要拓疆开边，兼并加拿大、格陵兰岛，觊觎巴拿马运河。

曾真心仰视美国为灯塔之国的自由派知识人，可曾想过今日美国竟然理不直而气壮地大踏步回到帝国主义时代？

更难堪者，川普在沙特和西点军校的讲话实话实说，已放弃往昔的国家信念与基本价值。美国没有兴趣去演变别人，它自己就改变了颜色。

现在该明白了，世界上就没有江山永不变色这种事！

美国失去了国家灵魂

话又说到内阁开会，那些有头有脸的政要毕恭毕敬地在面前摆上一顶红帽子，令人想起我经历过人手一本红宝书的那个年代。这些阁员争相阿谀川普，川普受之无愧，很享受的样子。又使我想起“三忠于四无限”的颂圣年代。

还是心理学学者、川普侄女玛丽·川普说得透彻——“听到有人说共和党人怕唐纳德·川普，不，他们不怕。他们就是他，他们支持那个让他们做最坏之事那个人。”

川普像章已经赫然现世，类似献红心的忠字品陆续上架，诸如帽子、鞋子、手表、T恤等等。川粉们不恶心吗？低智庸众绝不会。这又使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寡廉鲜耻的女子，她的金句是“主席伟大，样样都伟大！”

美国也有这样的人。川普性侵案庭审有一段证词来自被告的录音，川普说只要是名人，只管直接出手抓女性的下体，对方就会就范。川普被陪审团定罪，有一女川粉竟自制T恤，胸前写着热爱川普的字样，然后是“请抓我的——”箭头往下直指两腿之间。

这样的川粉与“样样都伟大”的人同样贱格，如果不是更贱格的话。

有部分人并不蠢，按说碍难接受此种世相，但他们选择无视，换言之就是假装看不见听不到。他们并非低智，而是反智。

老实说，我对他们连鄙夷都谈不上，而是可怜。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希拉里2016年说的话，她说约半数川普支持者都是“可悲”之人。

希拉里后来为这句话道歉。她作为正常政客不得不道歉。但川普说过无数过分得多的攻击性语言，他道歉过吗？永不！他的人生导师教导永远不要认错，很难有正经人做得到，但川普能，他就不是正经人，而且视“正经”为无用的累赘。

川普身为总统，却为自己的私人加密货币搞圈钱晚宴。凡有点是非感的人都不能接受吃相如此难看的以权谋私，但另有一种人却为之兴奋，如苍蝇般嗡嗡扑上来。他们都是钱权交易的精熟玩家。晚宴200多人，乌泱泱争相进贡，尤以贪腐最盛的地方来宾居多，看看面孔就知道了。

美国的清廉度虽比不上北欧，也不如加拿大和澳新，但不算差。这么大一个国家，清廉度世界排名三十几，还过得去。然而川普开了这个头，往后就难说了。

川普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做最坏的事，甚至不屑于装门面立牌坊。只缘今时的他三权在握，最高法院给了他总统任内公务行为不受任何刑事追究的特权，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到川普卸任（这个日期很不确定），他肯定赦免自己、家人、协助他违法窃国的一众亲宠。他捞足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那些川粉之所以生死相随，来自一个奇怪的信念——不在乎川普为他们做了什么，而在意川普对他们所恨的人做了什么。

这些川粉恨某些人与事物很久了，川普之种族主义狗哨、破而不立、砸烂各种联邦机构、打压哈佛及其他名校，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真是快意恩仇！

还是加拿大总理说得一针见血：“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每个投票给川普的人都对美国和西方造成了真正的持续几代人的伤害，而实际上他们却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回报。”

可叹我们熟悉的美国正在消失，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