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襟集——孔捷生诗词(中卷)

 

【2014年卷】

 

台灣行吟十二題

有感

眾庶烏知前世代,百年豈復舊籬藩。蒼冥龍戰殘鱗遍,白馬盟空斷契存。漢賊相疇惟隔海,青紅並蒂本同根。為公自失黨天下,鄉國原來即井垣。

陽明山

中原一髮接幽寥,彼岸幾多魂未招。南國荒雞驚鶴夢,北朝金角挾鯨潮。衣冠渡後鼎彝冷,陵谷易時祠墓遙。扼此襟喉臨淡水,別廬何奈不禁燒。

慈湖陵寢

還都化鶴便銘勳,早蔭封枝醮塚墳。洪祚憾隨驅虜盡,赤眉焉肯劃江分。幾何煙嶼白駒日,一片金陵蒼狗雲。莫問項劉誰入土,相望龍槨弔斜曛。

讀史偶拾

不向蓬萊開海禁,翻從彝典說茅封。降幡豎日天恩遠,遺碣頹餘薜荔重。祠廟寡聞劉永福,初民或識鄭芝龍。投鞭報可斷淝水,未若曹瞞鎖巨艟。

古寧頭

折戟金門白浪橫,天兵至此偃旃旌。堤楊堪繫尋墳馬,舟子猶矜背水營。越甲吞吳成故事,秦王鞭石亦虛聲。北人今日能飛渡,掠得高粱滿酒鐺。

孫立人

孫臏韓侯皆逐臣,禁營左袒莫須真。鮮聞時蹇諫豪主,每遇邦危出戰神。黨在休談兵隸國,魂薨不見政歸民。更憐宿敵眠何處,漠北年年塞草新。

二二八紀念館

倭人一去漢旌回,父老壺漿奉玉醅。竟爾青天虛白日,分教杞梓殛獰雷。秦銅鴂舌膽臨鏡,粉壁桑弓影泛杯。折得芭蕉聊覆鹿,衹無骨可付揚灰。

殷海光故居

逐客重來弔俠儒,澄居近傍紫藤廬。感公橫筆嚴霜白,愧我浮槎弱水朱。不默生終淪錮黨,寧鳴死遂殉焚書。子衿漸潤蹊桃李,孤鳳宛然棲碧梧。

忠烈祠

觸蠻之戰無忠烈,衛霍從來表闋碑。半壁堯封歸瓦礫,斷頭漢將尚鬚眉。黃河過馬春冰裂,孤堞傳烽夜角吹。杯酒戈矛終失鹿,冬青悵對夕陽垂。

林語堂故居

風鶴驚時犀燭燃,京華何處不雲煙。迅翁恚句從刀覓,霧豹瑤章倚鱷傳。吾國吾民釐脈絡,斯人斯世嘆伊川。逃秦幸有青山在,枕石聽濤抱月眠。

眷村感賦

盈廷獨少文丞相,列鎮哀無武穆公。渡縱三呼徒徙鼎,戡還久亂失歸篷。蕃牛不解喘吳月,櫪驥漸違嘶北風。雞犬喧營增灶後,疲兵又報取蠶叢。

阿里山

仙人已隱杳靈旂,神木千年護麝幃。竟夜啼猿撩客枕,推襟問法叩禪扉。句非凡骨仰天得,瀑是流雲奪隘飛。惟嘆先民呼不起,番歌散入北山薇。

註:秦銅猶秦鏡。鴂舌指本省人。紫藤廬有殷海光、雷震等常在此聚會,已定為文物保護單位。孤鳳指殷海光在院子堆出土丘,他稱為孤鳳山。成語杯酒戈矛指酒席上的仇恨紛爭,亦泛指互相傾軋。迅翁魯迅有“怒向刀叢覓小詩”之句。宋朝宗澤臨終時連呼三聲:“渡河”。蠶叢即成語鳥道蠶叢,指遷台退役軍人開鑿建成的中橫公路。

 

輓吳清源

遣唐使去鑑真回,束髮當時道脈哀。翻覺邯鄲多鄭履,焉分楚晉展吾才。為鄰共活邦相守,落子長生劫又開。十九行間興替在,不知何處是蓬萊。

 

佚題

劍璽原非易嗣承,況尊列聖祀朱陵。天無三日待龍去,弊豈五朝方猬興。射石飛砂猶伏虎,焚林驅雀更呼鷹。官爐民鐵新鴻鼎,度取先猷舊履繩。

 

冬令即事

其一

少年強則我朝強,掖進暖男丹井香。衛道心恆焉論理,攘夷齒切自攜糧。東林至患誅難滅,階級何當鬥未央。白卷英雄今在否,空嗟馬褂賜明黃。

其二

學廟嗟來皆俸食,襴衫有幾不恩科。踅探絳帳情多寡,謗議堯封語必訛。罵座灌夫圖破釜,焚山介子使無窠。道窮聖代泣麟後,韓柳蘇辛沒逝波。

註:绛帳為學堂與師長別稱,典出大儒馬融門徒眾多,常居高堂垂絳帳而授課。介子推隱居山中不受封爵,晉文公遂焚山相迫。泣麟典出孔子聞西狩獲麟,麒麟已死,遂曰:“吾道窮矣”。

 

朝會璽書

金鼎丹成憲範昭,泥封百獸舞鈞韶。六州之外無良鐵,三古以來真聖朝。圓盾莫能當矢鏃,魚枷報可及璫貂。角龍休降葉公邸,徒續閒談付酒瓢。

註:泥封,即紫泥封,指詔書。

 

下架令

卷開宜為國綢繆,左榜丹書下肅秋。鳥得嬌聲容剪舌,史憑狐筆賜封喉。刀耕何必借秦火,天聽從來憚楚謳。竹帛裂時名亦裂,王疆已廢百川流。

 

文藝座談會

聖鑑出曾延水清,山丹算又幾枯榮。已醒一枕慵獅夢,來聽三年大鳥鳴。唾玉無非依主律,祭壇誰復念刑牲。蘇黃未識正能量,空負珠林萬世名。

 

贈古華

——深秋與同窗古華重聚於北加州

八司馬後幾青袍,相問梁園可種桃。書徑逶迤通故國,畫屏方寸即東皋。渾忘芸閣論牛耳,獨向嚴灘濯鳳毛。古渡芙蓉墟址在,玉音皂角兩蕭騷。

註:古華長篇小說《芙蓉鎮》主角為胡玉音,鎮口百年老樹為皂角樹。

 

去國感懷——調寄水龍吟

松江鹤老華亭渺,舊墨題箋難寄。秦磚城堞,漢宮門闕,幾新龍旆。憶否風掀,西河襟袖,舊時桃李。發貔環虎贲,颺鷹縱犬,雲成墨,街如洗。

俯仰年光倏逝。問其誰,董狐書史。青梅煮酒,藍關飛雪,英雄老未。皂盖香轓,玉堂瑤瑟,滿朝歌吹。念睢陽斷齒,常山鉤舌,剩何人祭。

 

憶瓊崖——調寄賀新郎

望雨林千疊。挽蠻煙,左遷客去,幾多前轍。遙指坡翁投荒處,亦有小河盤折。林莽際,天涯明月。怎拭得當年印跡, 似藤蘿,竟百纏還結。夢乍醒,腸空熱。

即今鄉國成長訣。面黥紋,五公祠圮,孰尋遺碣。吾有桄榔青春賦,俱與草螢泯滅。卻如昔,食薇採蕨。幸得先賢薪膽在,炭猶存,問大川誰涉。鵬遠舉,鵑啼血。

 

蹈海廿五年賦並寄同儕曉康——調寄念奴嬌

吹簫客遁,蹈狂瀾幾疊,風繞檣櫓。末路書生同攘臂,暗夜零丁初渡。南海長鯨,中州片礫,惶恐灘聲古。江山長別,虎門誰識衢兔。

荏苒滄澥生桑,清宵猶聽,有禰衡撾鼓。已擲頭顱腰豈折,遑論荊襄黃祖。莫謂逃秦,妄言降漢,止一樽成賦。正新秋漸,遍題紅葉無數。

 

遣懷——調寄永遇樂

嶺表扶犁,瓊崖率野,眼底清濁。正鬢眉青,待風雲起,好賦詩橫槊。囊螢映雪,蠟箋潑墨,一卷投淵驅鱷。孰能卜,龍鱗逆拂,高陵陡成深壑。

啼烏繞樹,少年援繳。知否人民非昨。曾寄奴居,縱丁仙返,嗟舊時城郭。金風秋草,灰霾夕照,不見神龜河洛。更誰念,故侯瓜熟,斯人抱璞。

註:率野即淪落異鄉。寄奴即南北朝宋高祖劉裕,曾兩伐中原。丁仙即晉代化鶴成仙的遼東丁令威。

 

再憶瓊崖——調寄滿江紅

五指摩雲,起螭蟒,於斯結穴。薜荔叢,號猿山鬼,鼻簫吹裂。瘴雨催蠻花噴火,颱風捲羽茅揚雪。盡子衿,遣萬里投邊,淪天末。

豪豬箭,鷯哥舌。青蛇膽,黃麖血。看彎刀角弩,黎苗行獵。弄筆當時穿瓦硯,懷沙此日成遺孑。偶回首,縱塊壘填膺,憑誰說。

 

余英時吾師手錄陳寅恪七律墨寶有贈——調寄雨霖鈴

中原沉陸,擲冠南渡,恥食周粟。初來河汾門下,囊衣碧淚,驚弦黃鵠。漸苒金丹換骨,化精衛銜木。嚙臂痕,惟結繩中,默記塵寰幾陵谷。

微霜雁度星河肅,聽秋聲,豈永嘉遺曲。拭楓葉流丹處,應盡是,血鵑啼蜀。賴普城川,如許滄波,好濯吾足。更幸獲,雙璧儒賢,舞矯龍銘屋。

 

香江賦——調寄六州歌頭

毓丹結蚌,經百代橫流。皇闕朽,烽堡堠,棄兜鍪。別神州。赤鱲西潮驟,明珠剖,宵如晝,興港口,繁商貿,市煙稠。中土鼎遷,王旆青紅繡,幾易宸旒。獨方隅未燹,蹈苦海潛泅。一葉孤舟。恨悠悠。

絳幃金獸,逢丁丑,重抖擻,補金甌。瞻馬首,頒紫綬,沐群猴。貉同丘。探井河淵藪,焉牛後,寧雞頭。誰入彀,憑符咒,祭陽謀。帛詔聽宣,肆邑風雲走,怒撼瓊樓。便狂飆難挽,砥石載沉浮。浪打滄洲。

 

秋懷——調寄摸魚兒

記韶年,白衣青帻。履痕海角山襞。燃犀探頷珠安在,碧落黃泉尋覓。何所惜。簫與劍,倚旗立馬曾書檄。千行捲蓆。忽跌宕生濤,逼城笳鼓,漏夜馳鋒鏑。

歧途遠,人世真如旅驛。匆匆怎洗行色。西窗貫月寒椏影,露重南枝還滴。聲淅瀝。卻驚起,平湖宿雁銜蘆荻。挑燈題壁。便滿目龍蛇,九章騷賦,恐盡付鳴蟋。

 

懷故友海星——調寄水調歌頭

夢巴山池沼,又夜雨飄瀟。滿庭誰掃,酩酊霜葉下林梢。剪桕燭青煙裊,聆角羽山陽繞,斷續入鄰簫。百感追前調,獨不是虞韶。

隱豹斑,舒螭爪,捋虎毛。鐵肩擔道,吾往矣乃萬人豪。黃雀一飛辭廟,我便玄都重蹈,亦幾換苔桃。歲逼劉郎老,奠幾闋離騷。

 

蹈海感懷四首

虎門

虞羅初合戰雲稠,鐵鼎由來聚六州。袒左笳微龍脈亢,奔南浪奪虎門流。既將生死付桅櫓,豈藉榮枯斷去留。碎璧成沙淘又盡,灘聲如訴憶孤舟。

伶仃洋

崖山水赤客星孤,又過零丁眺海隅。碣已苔封連史牒,冠仍髮聳舊頭顱。更何人誓中流楫,剩滿堂吹南郭竽。世濁鮫宮知徙蚌,滄波一去不還珠。

述懷

嗟來不受遠彤廷,片玉崑崙石脈青。鐵笛橫時吹鶴去,金戈歇後厭龍腥。渡江辭劍識漁父,蹈海騎鯤見渤溟。一闋涼州星墜北,鄉音只在角弦聽。

涉川

節竹青斑老棘叢,硯屏不度大王風。涉川人物誰韓柳,出塞銅琶幾雪鴻。蒼狗雲橫天裂後,白駒日過水流東。一竿煙雨垂高岸,隔浦漁燈數落篷。

註:虞羅為獵網。渡江辭劍為伍子胥逃亡典故。硯屏係古人硯旁障塵的小屏風。大王風典出宋玉《風賦》,喻對帝王的阿諛。

 

聞事雜詠九首

其一

典憲原非擋箭鍪,爾曹榻側竟鳴齁。九幽之下仍王土,五代其誰矜首酋。最憚坐家言國是,豈容私宅祭公仇。何期逆孽共工外,尚有頭顱觸不周。

其二

獬豸驚堂狴犴森,幾曾鼎炙烈尤今。見遮女史屏間面,復奪男兒膝下金。於藁砧前惟引頸,除瑤枝外孰為林。更誰禁漏鳴孤掌,未悔遺黎九死心。

其三

鼎玉龜符路線紘,方針計劃令完成。舉賢不避擢三晉,黜佞何由到六卿。雛鳳的盧花月夜,巨璫麾節羽林營。一從硃諭褫冠後,問有嚴灘可濯纓。

其四

燕人尚識步邯鄲,率土誰家不漢冠。未五十年俄幾變,分夷夏制孰相安。但憑白袷舒螳臂,終見赤螭成鼠肝。涇渭井河清濁见,何庸典誥下瑤壇。

其五

濠上觀魚傷竭澤,秦餘獵鹿駭焚山。今憑寬帶結文網,昨奉金牌枕豹環。史已刪明清以降,威宜立鼎釜之間。多歧言路邦堪喪,新篆圭璋靖九寰。

其六

承平有將拜遼陽,白虎戎旃旄羽蒼。一斛珠封前校尉,群姬枕薦右賢王。褫衿昨下雲台閣,橫戟誰提赤兔驤。幸罷防秋巡北塞,近聞鳴鏑嘯南洋。

其七

淬鋼宮沼每成渣,比翼青蠅附碧紗。夷使入朝堪白眼,漢皇解夢綻丹霞。舌翻楚殿真毛遂,帽落坫壇非孟嘉。兩廠腰牌來北寺,虎頭報鍘幾猴蛇。

其八

倒柄泰阿橫八垓,錦衣原不衛龍堆。廣修亭堠柝沿堞,縱弛雕弓影在杯。顯爵登朝昂佩劍,嘉皇失箸託聞雷。始憂北闕朱顏易,卒射南山白額回。

其九

堯年幾見粟為塵,縱有恩波不及人。民孰貴乎空孟廟,國之大者即丹宸。疑鄰匿斧足深戒,幸幟垂鐮倍自珍。叱石成羊三覆掌,醒獅已化玉麒麟。

註:獬豸,指古代御史執法官之獬豸冠;狴犴代指牢獄;藁砧,藁為一種草,古代处死刑,罪人席藁伏于砧上斩之。巨璫為宦官。豹環為北周宮廷衛士所持長刀的飾環。褫衿,古時治罪有官職者,須剝衣冠革功名才能動刑。雲台閣,指追隨劉秀創立東漢的廿八位功臣,後供奉畫像於洛陽南宮雲台閣,史稱“雲台二十八將”。毛遂為趙國平原君門客,自薦出使舌辯楚王。坫壇舊指講壇或輿論界。孟嘉落帽形容操行高潔之人。北寺為大理寺或監獄之喻。虎頭鍘見包公故事。泰阿為寶劍,《漢書•梅福傳》:“倒持泰阿,授楚其柄。”意即倒拿著劍,把劍柄給別人。叱石成羊為奇門遁甲典故。

 

南海

南蕃屢報犯秋毫,巷戰雄師慨釣鰲。無渡公嗟真弱水,背盟人是舊同袍。魏侯計倚連環索,英主鈞裁熊虎韜。薏苡伏波終不取,更防泥馬囓空槽。

 

輓羅孚前輩

蒼苔廢圃沒春泥,黃蝶多飛李下蹊。半世丹忱沉甕底,十年枯井坐京西。書從焚後度新譜,壁已呵頹認舊題。皓首泉台詢黑髮,叩關當夜可鳴雞?

 

春夏結繩十二題

傷春

長城北折鎖燕山,片羽千年思鶴還。曙日催人春插柳,驚弦度雁夜臨關。一從烽燧都畿靖,未敕閭閻虎豹閒。寒玉九原新笋遍,其誰襟袖血痕斑。

寒食

年來又歿幾慈幃,北海龍腥未霽威。猛憶羽林歌四面,忍看雷雹落重圍。雞烹牛鼎池灰散,螢滅叢蒿奠火微。紛藉桃紅和雨下,長街見有蝶翻飛。

己巳紀事

幾回呵劍撫崢嶸,指顧黃河此日清。敢剖肺肝同許國,可憐血肉未成城。守譙諸子惟非戰,達旦六街俱是兵。羽沒銅駝灰覆井,鐃歌聲裡間蟬鳴。

和平門

十叩城關九不開,攀轅臥轍禦纓盔。驟聽笳角吹沙起,旋見春濤裂岸回。簷獸曾經前夜劫,鐵車先奪此門來。中都燹後號成讖,誰拂戰塵尋舊垓。

崇文門

軌承宣武豈崇文,舉火槌城矢镞殷。休問鶴蟲誰後死,須知玉石不同焚。養兵當合今宵用,告廟與陳先帝聞。虎毒食兒新國典,古來靖難易垂勳。

珠市口

鲛珠淚盡散榆錢,買櫝人來話昔年。駭見旗亭羈怒驥,莫從槐市聽啼鵑。廢池喬木兵過後,永夜江湖夢碎前。精化碧宜埋陋巷,柵欄北又落花天。

木樨地

詣闕舉幡驚紫宸,槐花可記舊時春。大星墜處魂初醒,虞旅圍成信未真。乍睹衢紅堪洗馬,方知月黑好戕人。即今野哭泯街鼓,霾裡江山朝服新。

六部口

伏虎金符下闕階,於斯煞氣漸成霾。民須畏死終芻狗,河不護城衰御槐。風物九門凡幾變,蟲沙六部久沉埋。赭顏同學皆潘鬢,素縞重來謁舊儕。

長安街

李廣難封枉衛疆,詎知平勃郭汾陽。但看驃騎洗兵處,竟是青衿辟穀場。市起罡風民落膽,歲臨小滿血回腸。東君遁後天如墨,路祭何人泣杏殤。

天安門

撾鼓漁陽撼赤墀,厭看宮錦賜瓊枝。何當桃李爭春日,正是貔貅弋獵時。廿五年前曾此會,百千人杳復誰知。薰風又拭萱堂淚,半步雷池尚虎羆。

萬安公墓

荊枝煮豆孰同根,玄鳥颺時白日昏。淬劍原憑今夜血,負棺曾慟此宮門。野遺枯骨篝狐火,雨冷蒼苔湮箭痕。抔土酹難傾一滴,赤磷過處鬼吹塤。

羈魂

鄉關猶隔舊風波,石上枯棋朽斧柯。五十日春花信劇,三千年史贗辭多。登歧易感追興廢,鑄鼎遂成爭奈何。天予兒男存末路,城陰幾戶楚人歌。

——寫於甲午春夏之交

 

德揆進圖

——德揆默克爾呈獻輿圖,乃夷人1735年按康熙年大清版圖所繪,彼時西域吐蕃俱懸域外。

康熙隔代始乾隆,太白城孤碎葉中。輦過藩夷飛盞密,匕疑督亢匿圖窮。空愁邊耄失邊馬,莫若楚人傳楚弓。誰國山河來亙古,獻輿豈獨有張松。

註:據郭沫若考證,李白出生於碎葉城,今屬吉爾吉斯斯坦。荊軻藏匕首於燕國督亢圖中呈獻秦王。楚弓典出漢•劉向《說苑•至公》:“楚共王出獵而遺其弓,左右請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張松獻圖見《三國演義》,益州別駕張松獻西蜀形勢圖與劉備。

 

春深感事

四夷日影近虞淵,秦柱知應換蜀弦。已醒獅能雄幾世,初鳴鳥未俟三年。分茅別島縱微滯,得夢東窗終易圓。北狄旌麾聞裂土,青梅酒熟雁傳箋。

註:虞淵為傳說中日沒處,《淮南子.天文訓》:“日至於虞淵,是謂黃昏。”

 

讀《屠龍年代》

河幾揚塵老澤虞,中原朽骨竟何辜。秦曾失鹿龍屠未,路又迷羊角掛乎。豈是文章添感鬱,縱存丘壑亦荒蕪。人爭薦枕溫槐夢,六十年元獨一夫。

註:澤虞,古代河官名。

 

春日絕句一組

濮陽將軍府

宋遼白馬誓澶淵,玉斧河山漢界遷。富敵國時堪卻虜,將軍府傍祖龍眠。

註:濮陽為古澶州,此間出土蚌殼所砌的龍虎圖墓葬,據測定為華夏最早龍圖騰。

無錫九王府

霧鎖瓊樓金鼎移,九閽倒柄問誰持。寧榮府在俱鳴蟀,鸚鵡空廊喚虎螭。

水滸劫

西廂一炬及紅樓,箴教常懷大國憂。蕩寇梁山傳首日,焉知太尉是高俅。

東莞聞事

袁公故邑舊秦淮,銳騎重來新令牌。商女琵琶亡國孽,青衫司馬莫相乖。

註:東莞為袁崇煥故里。“江州司馬青衫濕”為白居易《琵琶行》句。

天后妖姬

一丈紅綃一闋歌,繡衾絳蠟記恩波。傳花擊鼓春宵永,翻說無人識翠娥。

域外藏金

謀國先誅竊國侯,從來同志每成仇。非關薏苡明珠謗,只怨鮫人哭未休。

註:漢馬援平交趾,軍中食薏苡以驅瘴氣,馬援還師,車載薏苡欲引種中原,後遭毀謗,指所載之物為明珠。鮫人為傳說之南海人魚,可泣淚成珠。

優伶拜將

柳營久矣重鶯啼,按劍人來振鼓鼙。域內鳴狐篝野火,無庸拜將到關西。

文工團

讓帝情鍾歌玉樹,嗣皇何必罷霓裳。文工未累武功廢,廿五年來國祚昌。

註:唐李憲因弟李隆基平定韦氏有功,讓儲位於李隆基,後諡為“讓皇帝”。

巡按御史

弱主強藩已舊時,春陰帝苑茂瓊枝。尚方請劍巡茅土,東市朝衣知是誰。

註:東市為漢代刑場,東市朝衣系臣子被殺典故。

徐大帥

上皇內詔統旃戎,聖闕於今無兩宮。虓帥貂璫同鼎鑊,狼烽原起禁牆中。

註:上皇:太上皇;兩宮:太上皇和皇帝各居一宮。貂璫:宦官。

聞平度事

即墨火牛戕寨去,周郎檣櫓破曹回。齊城七十收囊底,一寸山河一寸灰。

註:齊將田單守即墨(今山東平度),以火牛陣大破燕軍,盡復城池七十餘座。

 

昆明驛

朝會上卿陳六韜,壘多還恃更深壕。何期一箭天山定,旋見三邊朔氣高。回鶻誰藏追命籙,中原早祭戮童刀。廢王戎節應如舊,息壤爭教遏濁濤。

 

元日

出塞鑾輿駕紫駹,昊天雾翳下春江。悉驅噪鴰寒歸岫,新剪宮梅瘦倚窗。無雪三冬真瑞景,禁言六合信興邦。蠟丸誰洩藏金窟,狡桀圄中憂未降。

 

春祭

新刻瑞符懸玉鞍,江山勝在隔霾看。蛇鱗蛻處嶺梅白,駿骨輕時鶴頂丹。分付瓊茅占吉日,慨懷夢梓上青壇。已欺師詎忘吾祖,鳳篆龍章銘縞冠。

註:“瓊茅”為占卜靈草。“夢梓”為新朝徵兆。“青壇”為帝王春日郊祭之台。“縞冠”為用于祥祭的白绢帽。

 

本朝氣象

驛塵興處少菁茅,箴誡群僚遠俎庖。奏牘虎蠅雙失路,疏林燕雀半無巢。嚴城鼓角開旗仗,上國恩威見邸鈔。昨夜內廷誅魏黨,鶴宮池榭已騰蛟。

註:“菁茅”為楚國貢物,亦泛指貢品。“鶴宮”為太子居所。

 

聞事(折腰體)

君若曳裾焉曳鐐,惟將呵壁託題橋。桓空謗史聖心悅,琴斷蜀弦桐尾焦。御衢未許公民立,庶士休嗟憲政遙。時予英雄吁短氣,古亭天日正昭昭。

 

西元朔旦

故人善品幾年醅,今夜同斟隔歲杯。醉拍烏韉騎豹去,笑扶山鬼踏歌回。飛瓊新鎖橋邊柳,棲鶴還聆雪後雷。更遣泥書邀臘祭,白蛇鱗褪好尋梅。

 

【2013年卷】

 

望氣(折腰體)

朔望河龜進洛圖,五雲一色蔭燕都。藍瑛惜墨描蒼狗,白額憑誰相的盧。落霞孤鷺俱湮泯,朱雀螣蛇舊有無。謗木傾時群木肅,瑤枝何處可藏烏。

註:藍瑛係明代畫家。的盧馬額至口呈白色。

 

月壇御膳(轆轤格)

七星聯璧始朝宗,魚服閭閻見白龍。夷使幾曾傾漢鼎,舜琴一闋繞襄鐘。哺經三吐許匡世,席獲片鱗堪慶豐。從此月壇車馬盛,更遺餘澤到香蔥。

註:白龍魚服為帝子微服出行典故。

 

歲暮遣懷

九章無檻列金箴,漁父亭西楚澤深。炫碧雞因知擇木,號窮猿獨不奔林。虞廷誥敕馳翰羽,空谷微吟間足音。聞有漢時嗟魏晉,殊邦隔世也沾襟。

 

富強胡同

問卜歸塋銜此籤,隔牆宮燕識涼炎。命逢窮巷見貞吉,野有蒸黎感米鹽。紫綬縱懸樑上印,丹書不賜邑中黔。已無所謂真成谶,諫獵孤臣泣戒嚴。

註:“邑中之黔”見《左傳》,為恤民循吏典故。

 

聞趙老太於毛誕日前夜仙逝

撫剿記曾朝議紜,西河淚涸每思君。去時東閣楊花落,歸日天街朔雪紛。長夜台空碑孰在,萬言書老稿先焚。昊蒼補後星辰隱,爭怨荒雞唱曉曛。

 

祀神日

微瑕見說乃凡人,百二年間久奉神。早悟屙金能滅蜀,豈言革命不辭貧。惟遼鶴識城池舊,恐祖龍嫌鼎鼐新。稍喜秦灰成漢瓦,曳裾士子忌嬰鱗。

註:屙金為秦滅蜀五丁開山典故。嬰鱗即觸犯龍鱗。

 

冬望

玄雪來儀拜獸簷,王城瘴氣隔重簾。民謠盡遣金吾禁,漢祚祗憑龍骨占。濁世有泉生嶺海,聖朝無鑑照貪廉。太倉又上粟陳奏,禱與宗祠表遠瞻。

註:貪泉在廣州石門,五代十國時南漢君主惡之,遂被填平。

 

東海觀天

海天極處插王旌,駕鶴誰家更牧鯨。浪把輿圖標聖斷,遂令市肆盛閒評。舟曾兩甲子前覆,恨待幾多時始輕?黨獨尊難盟白馬,蕭牆禁漏夕頻驚。

 

聞九王爺事

其一

漢後巴渝幾廢王,期公舞槊挽熙陽。金人十二及馴鴿,虎翼三千奮驌驦。每驗銅符非外虜,新煨鐵甕法先唐。九爺乍去緹營在,廟策樑懸舊錦囊。

其二

古來上苑少良禽,御井侯門孰更深。正值山橫秋色死,何堪露重角聲沉。連枝洪胤尚爭嫡,攘臂同袍難斷金。虎伴君時天亦憚,兩朝須剖老臣心。

 

致燕祥兄

無尾氏惟知有頭,遂埋敗筆在滄州。仍騎老驥骨棱耿,曾度藍關雪幕稠。鄉國事休從近說,宮河水滯不東流。人間乏藥驅臣性,又見龍闈上鳳鉤。

註:邵燕祥1957年發配滄州。邵除詩歌外,還著有雜文散文《人是有尾巴的嗎》《人生敗筆》《臣性》等篇。

 

讀王功權詞有感

其一

風波亭上斷弦箏,彈此頭顱待墨黥。紅葉紛隨黃葉盡,烏台總伴硯台生。天恩便赦賦題壁,錦衛終疑士會盟。屈指遼東千歲矣,凍雷未是鶴先聲。

其二

最是儒冠多左遷,古瓊州勘漢唐阡。中官羽翰才傳旨,禁苑啼鴉又應弦。三影句宜新舜曆。五公祠冷舊蠻煙。今將玉笏錄祥瑞,狡兔在蹄魚在筌。

註:聞王功權曾蓽路藍縷於瓊崖,五公祠祀流放海南之李德裕、李綱、趙鼎、胡銓、李光諸公。“三影郎中”為宋詞人張先,官授郎中,有句“花弄影”、“捲花影”、“絮無影”,故得其名。

 

蛇鱗一輯

臨武

堯民終累米鹽憂,抱甕衰翁不姓侯。禾稔東陵瓜又熟,引車誰氏入郴州。

平蠻

有疾戎蠻化釜魚,春宵楚館醉眠初。一從肉袒牽羊後,無復上皇批奏書。

夏家

盛京衙鼓過龍驤,鞭影嘶風逼葉黃。梟首懸城磚欲淚,有丹青更斷人腸。

五百

無魚水澈喜從茲,一網紅羅縛語絲。縱得田橫五百士,俱驚三豕涉河時。

將門

天上石麟生將門,輕肥年少夜開樽。自來紅粉勝紅曲,休向慈帷說淚奔。

治霾

治大國難烹小鮮,直須搖號起炊煙。黃天已立蒼天死,賴有玄冥勸世篇。

 

三峽

大江龍怒頷誰探,石斧開天百仞巉。絕脈於今殊讖象,聞猿當日尚青衫。禹防川豈繫雄壩,世改元終下晉帆。獻賦尋墳惟萬里,蘆花夾岸雁來銜。

註:卅年前與汪曾祺、林斤瀾、劉心武同舟過三峽,吟情生而不諳詩道,得汪林二前輩點撥,今二位已先後作古。謹錄汪老舟中所作《泊萬縣》 :岸上疏燈如倦眼 ,中天月色似懷人。 臥聽舷邊東逝水, 江濤先我下夔門。

 

曲阜

先宗里邑舊鳴珂,何處投竿釣逝波。自麥青時膏雨絕,從天裂後惡霾多。曾幾樵歌沙外唱,那堪駒影隙間過。魚龍久不眠洙泗,偽碣新封近御河。

註:早年曲阜尋根,今聞洙水已乾涸,泗水時斷時續。回首前塵,感慨繫之。

 

有寄

茶於淡處味方甘,同誼爾來餘二三。俯仰微吟湮絕唱,興亡多歷少奇譚。皆云紫氣今非昨,漫裹黃旄北轉南。依舊雞鳴天更晦,清霜竟夕琢茅庵。

 

元年紀事六首

其一

還修北轍護南轅,界石苔封舊掐痕。陳榻廢餘惟異夢,門牆湮處孰同根。奇男今幸群雌國,鄭履單傳末世孫。秦晉霸圖歸紙錠,有人五夜鼓莊盆。

其二

頻驚草木舉狼烽,新築雄關百二重。孺子誅心須七戒,貳臣論罪止三宗。尚方捧敕誰彈劍,邸報趨時又易容。憲治原來非姓社,鎏金瓦釜換黃鐘。

其三

應悔分茅覦帝鄉,汝家骨相只封王。真龍已降玉階濕,魯酒雖溫呂枕涼。縱數妖星多貴冑,猶眈鷹眼向黎蒼。絕纓聞是祿山爪,怎得楊妃不斷腸。

其四

仙窟通幽隔市曹,翠屏燭影弄官袍。番蠻嘗入巷尋柳,禁鼓齊喧夜縱獒。謁我聖朝先刺舌,看渠霜刃試吹毛。網涯冷露今宵白,磧草和泥馬臥槽。

其五

紅幡陵闕舞香煙,絕似渝侯在鎮年。更遣丹書成鐵契,獨留大夢上青編。瞠乎乃父愧其後,疑甚今朝遜以前。猛聽津橋緹騎過,應弦又落幾啼鵑。

其六

三碗過崗貫耳聞,城狐其奈嘯成群。為承帝祚周而复,不許王田合久分。安內真多離柙虎,攘夷豈缺聚雷蚊。證諸普世無甘露,始信堯天傍五雲。

 

春興五首

其一

舊年春律蟲聲早,使我鄉心未作灰。聽墜簷冰山骨瘦,橫窗又謝半株梅。

其二

地湧玄黃接紫煙,龍蛇鱗屑兩紛然。絕無緯象非祥瑞,卜是豐年釀雪天。

其三

俊卿應自擁嬌娥,華蓋龍紋織玉梭。一解紅衣無寸縷,依然寶燭奉銅駝。

其四

誰剪緋霞繫柳條,折攀何計不魂銷。罪臣應向花前謫,好度渝州更細腰。

註:“度”為量度之度,讀duo音。

其五

更始封茅亂幾蓬,獸簷豈易破秋風。北秦神木本凡木,種入長安便不同。

 

後諸將五首

其一

捨我誰雄五代宮,御裁圖讖現重瞳。祖龍未懼金甌缺,少主翻嫌武備空。記否三軍曾獻捷,奈何諸將諱居功。爾來櫪驥多肥死,豈在轅營酒一盅。

其二

秦皇鞭石赤成橋,跨海無庸祭玉橈。更敘勳勞關內晉,例留風鶴日邊囂。錦帆纜歇鯨吹浪,鐵甕城高弩射潮。一曲鳳韶堪拜將,扣舷渾若挽蠻腰。

其三

伏闕三撾震上京,揚鑣七鎮疾王程。角聲驟挾河間雨,軍檄矯承天下名。指處雕戈齊破竹,歷來行客各沾纓。宮槐漸老埋金镞,長記天衢夜洗兵。

其四

逆鱗初折血方殷,一臂擎鷹慨別群。擲劍沉河波歷歷,落鴉上塚柳紛紛。幾新王旆彤朱舊,每覆商彝竹帛焚。夜夜灞陵橫醉尉,坊間誰識故將軍。

其五

又馳鳴鏑懾藩邦,廿四年違舊戰場。傷裂土時空霍衛,俟沉舟處覓康梁。每嗟世盛錐無地,益悟民強國有疆。龍退為魚期幾歲,金符虎脊斂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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