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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上班族时,在巴士上目睹一件小事,颇有触动。当时车上就几个人,一个非裔母亲带着孩子,一个白人中年妇女,还有我。非裔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将巴士座位当作游戏器械,爬上爬下撒欢。
或许有人会看不惯,视为没有家教。其实这位非裔母亲有训诲孩子,却不甚得法。她喝骂:“你这样折腾,长大就让监狱管教你!”显然她平时和孩子就是这么说话的,于是孩子置若罔闻,继续蹦跳。
这时车上的白人妇女和非裔孩子搭话,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而后聊了一路。我很惊奇,孩子母亲也惊奇。孩子愿意和这位温和慈祥的陌生人说话,举止也变得安静平和。
这则小小生活花絮使我生出感想,童年及青少年时种下暴力种子,要花更多功夫去磨洗消除。甚至在成年后,假使家庭氛围和社会氛围充溢着暴力语言和实质性施暴,对心灵的毒化将是一辈子的。
我举这例子,并没有种族偏见。确有不少非裔父母教育程度不足,不少白人家庭也有同样问题。且看1.6冲击国会的施暴者,有几个是非裔?一家老少(无须问肤色)在圣诞树下持枪拍全家福,还当作圣诞卡发给别人,这种言传身教很文明吗?
便要说到我的青少年时期。我15岁到17岁在广东西江流域插队,那里是古端州,四大名砚之首端砚就出在那里。此间不是蛮荒之地,我17岁后转赴海南岛五指山中继续做知青,那里才是莽荒山野。
我在西江插队时经历枪决犯人的公审大会,那年我16岁。只要去就记工分,不用下田劳作,这是美事啊!于是去了,看到卡车押解一组犯人示众,然后上台揿着脖子胸前挂牌公审,接着就押到群众看不到的地方枪决。
这可能比帝国王朝当众斩首来得进步。但枪声一响,孩子们便一阵欢呼,群起奔到行刑的地方争捡子弹壳。在那个年代和那个年龄,弹壳大概是难得的玩具和纪念品。
这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时几乎什么书都禁,但不禁鲁迅。我这才多少读出了鲁迅小说《药》的意蕴,虽然还未全读懂。
我就是从这片文化土壤移居到另一邦国的,和我来自同一地方的移民都有类似的残忍记忆,也定义了他们对生命价值的理解。我自然不能免俗,经过35年来现代文明浪潮的冲刷,才慢慢淘洗了若干旧观念,学会尊重生命。
心中的暴力毒芽
在我印象中,美国华人很少暴力倾向,但对残忍的事容忍度比较高。我以前没有去想这个问题,自2020年BLM运动骤起,我才发现身边一些华人并不同情被跪杀的非裔弗洛伊德。因为他用“假钞”?因为他十几年前有过犯罪记录?
当抗议风潮越来越大,因手机视频充斥社交媒体,好像抗议者很暴力。其实绝大多数是和平示威,但有了负面印象减少了对BLM运动的同情,可以理解。不过以“法律与秩序”之名,主张出动军队实弹镇压民众,离普世价值就太远了。
川普当时是总统,要求国防部长马克·埃斯珀派军队,“对他们的腿开枪”。幸好美国不是威权国家,岂止三权分立,就算同属行政系统,国防部长也有权拒绝违宪违法的命令。此为“乱命不从”的美国军事伦理。
川普一贯主张严刑峻法,1989年纽约中央公园“五少年”案,一个白人女性慢跑者遭到袭击与强奸,重伤后深度昏迷。纽约警察局逮捕五个14-16岁不等的非裔少年,以违规的高压审讯坐实罪名。当时记者就发现疑点,纽约时报也审慎质疑。但身为纽约房地产商的川普买下广告在四家报纸刊登,要求恢复死刑(纽约州废除死刑),他在广告中说“科赫市长说我们的心中不该有恨意,但我不这么认为。我想要恨这些匪徒和凶手,他们理应遭受痛苦。”
广告登出,嫌犯家人受到了死亡威胁,其后五少年均被定罪。直至2001年一个强奸惯犯在纽约监狱遇到五少年之一,承认是他强奸了这位慢跑者,而且是他单独实施犯罪。纽约检察官重启调查,发现唯一符合现场精液DNA的就是这个惯犯,于是五个蒙冤少年获得平反,但在那时,他们已经分别在监狱里度过了6至14年。
川普为自己的广告道歉了吗?没有。他从小记取的家训是不能认错和认输,从电视真人秀《飞黄腾达》参加艾美奖评比到美国大选,他都决不认输。他3月份接受电视访谈,主持人问:“每个人都犯过错,你有没有过于自信的时候?”川普答:“我从来未错过。”
当时没有对华人做过民调,但我感觉上,支持对这五个少年用重典的华人不会太少。川普非常欣赏威权国家的严刑峻法,特别称赞了死刑。你想知道他在怒赞什么地方吗?不要想多了,全世界发达地区只有美国、日本、新加坡、台湾保留死刑,但都极少执行——对,包括美国。
美国联邦法院曾于1967年暂停执行死刑,与其他文明国家看齐。但在保守派压力下于1988年恢复联邦死刑。不过在州一级已有23个州废除死刑,而在联邦一级,从1988年到川普执政之前,只执行过三次死刑。其中小布什执政八年间,司法部执行了两宗死刑,分别是炸毁联邦大楼的本土恐怖分子、贩毒兼谋杀的重罪犯。奥巴马八年没有实施死刑。川普执政的最后一年,司法部一共处决了10个犯人。
华人对此赞成吗?我相信赞成者不在少数。他们会说罪无可赦,死有余辜;或者说关着这些恶性罪犯,对纳税人的钱是更大浪费。这是在华人故土生长出来的价值观,在那里就是这种文明程度。而川普比较接近那种价值观,华川粉支持他。自有道理。
再来看看一道耐人寻味的测验题——
国会举行边境移民问题听证会,议员问移民法律专家:“能否在边境挖沟,里面放养鳄鱼?”答:“不行,太惨无人道。”再问:“射击非法移民腿部呢?”答:“不行。那是谋杀。”再问:“沿边境拉起高压电网呢?”答:“会造成死伤,大幅增加医疗费用。”再问:“军事入侵墨西哥边境呢?”答:“那会造成两国关系破裂,产生更多移民。”议员最后说:“以上都是川普提出过的建议。”
记得这段听证会问答公布出来,一些华川粉不可置信,愤怒质疑“假新闻”。这算不错了,起码他们认为那些措施是错误和残忍的。
不妨听听川普任内国土安全部长克尔斯詹·尼尔森(Kirstjen Nielsen)的幕僚长迈尔斯·泰勒(Miles Taylor)的说法——
川普曾在空军一号上这样问他:“把边境墙漆成什么颜色才能很烫?” 迈尔斯没听懂(老实说我也不明白)。其后始知,川普是在问什么油漆能让边境墙被阳光晒得麻辣烫,谁要翻墙越境都会被灼伤。
川普还指示国土安全部,把边境墙的尖刺制作得更尖锐和锋利,他清楚无误地说,要让翻墙越境者受伤致残(physically maimed)。
迈尔斯披露,川普见到边境警察对付非法移民发射催泪弹就激动不已,当即致电国土安全部长:“你们做得太好了!我就是要你们这样做,继续做!”
有一阵,边境警察将非法移民的孩子从父母身边强行带走,此举造成舆论大哗。迫于严重的人道危机,国土安全部中止了这种做法。但川普要求重启,还要加大力度。他明确在电话里说: “就是把孩子和父母分开,这样才能吓住那些非法移民,让他们再也不敢来。”
迈尔斯表示:“我极为震骇,这是我的公职生涯从未见过的最无人性和最恶心的事。”他后来挂冠辞职,离开川普政府了。
回到华人价值观的角度,恐怕反对川普这类举措的并不太多。但这些华人却非没有人性,只缘他们以前生活的地方就是如此,形同“家教”,连对同胞都欠缺人道主义关爱,遑论外人?他们心目中对残忍度的认知标尺确有不同,仿佛过去的记忆化为历史硬茧,对他人遭受的苦难与不公实在难以产生共情。
明天会更好的美国
美国之事既是如此,远在天边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美国学生对加沙巴勒斯坦平民的同情和呼吁,几个华人会有共鸣?
骂学生“支持哈马斯”,那是最垃圾的谎言,而且是对自己道德良知相形见绌的掩饰。那是一种敌我叙事,把学生抗议黑化,自己就占据了唯一的高地。他们来来去去就是那类说词,“账要算在哈马斯头上”;“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但凡尊重事实者,都清楚美国学生是为孤苦无助的加沙人发声。他们不只是穆斯林学生,更多是白人黑人拉丁裔犹太人,何来“反犹主义”?三两个浆糊上脑者和不知什么来路的人喊了什么,和这些有人性有人道精神的学生毫无关系。
他们为远方素不相识的一群弱者仗义执言,我也明白不会有结果。当下国际格局和美国两党的功利政治考量,不会理会学生的泣血陈词。但学生没有那么功利,为他人苦难为自己的良心不安而呐喊,不是为了收割什么眼前果实。
学生幼稚吗?是的,比起“老成谋国”的政客而言。但没有这种学生的美国校园,和我们完全瞧不上的那些学府有什么区别?华人愿意把孩子送到那些一潭死水、四面围墙的大学接受教育吗?
美国这次注定失败的校园风潮,使我想起老朋友舒婷的诗《也许》——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
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
也许泪水流尽
土地更加肥沃
也许我们歌唱太阳
也被太阳歌唱着
也许肩上越是沉重
信念越是巍峨
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
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
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这也是美国学潮的写照。他们年轻,有良好教育,有理想抱负。也许他们这次一无所获,但相信这些年轻人未来会建构一个明天会更好的美国。
有个视频让我很难忘,美国警察拘捕一个亚裔女生,勇敢自信的她长着一张未被威权主义欺负过的脸。但马上有个别华人谣传她来自哪里,是什么什么政治面目。这女生的青春阳光照出了那一小撮华人的猥琐。
有一个简明是非标准,美国政府和美军条例允许像以色列军队在加沙那种不分良莠、玉石俱焚的战法吗?不允许。美国越战美莱村之耻,再也不容发生。
每听到华人(其中有我的朋友)“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铁血语言,我都想起电影《孤独的幸存者》(Lone Survivor),这是真人真事改编的——
4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执行一项“红翼行动”,在荒丘野岭遇上阿富汗牧羊人。这两个牧民肯定不是朋友,却不知是否敌人,就算他们是敌视美国的仇恨者,但人家是平民,难道不分青红皂白杀掉?那就肯定要上军事法庭。把他们先捆起来,等行动结束再释放然后给予补偿?但战场瞬息万变,能不能回到这个地方殊难逆料。于是美军把牧羊人放了,很快招来了塔利班。电影结局就是“红翼行动”的真实结局,4名美军仅得一人生还。
试问你怎么看?莫非应该先把牧羊人杀掉,以策安全?如果有人说:就该先杀掉!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人一定是川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