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

美国大学年年要开毕业典礼，我只参加了自己第一个硕士学位的毕业典礼，第二个是常春藤校的都没去，工作第一。到了儿子，赶上疫情，我们在院子里上网观看，完全没有仪式感。无非就是一个仪式，所以我从不打开美国大学毕业典礼的视频，包括没有看这个哈佛华人女生的代表发言—直到中文网络上骂声一遍，甚至发出哥大理工男的发言来拉踩，国内外朋友也私信问我看法，我才去把所谓两位代表两个“极端”的“华人之星”的发言找来看了。不看则已，看完辗转难眠。

我先看了对哈佛女生的讽刺批评, 完全被震动： “没有实质内容，精致主义，人文糖衣独白，善良无力的感动，不触动痛点，不挑战结构，人性共鸣地球村用得太久早已失效的咒语，是哈佛教养体制日益败坏的症状，不再输出解决方案，可以出现在每个国际场合的模范发言者，面对世界的割裂与愈发赤裸的压迫，培养善于辞令擅长避锋的疏于反思的‘高级机器演讲人’，圣母气，虚伪，道德优越感，极左，假大空……。”

所以我再看哈佛女生的发言，就对话入座，看是否她确实是像上面指责的那样不堪入耳。我归纳一下她发言的要点：要关注和终结人类的饥饿与贫困，作为富裕环境长大的我和我们，要同情贫困的、被性骚扰的女孩、受战争之苦的儿童，呼吁接受共同的人性，哪怕被贴上“敌人”标签的也是人，看到他人的人性，就找回了自己的人性。

这个女孩读的是国际发展专业（编者注——哈佛国际发展硕士课程针对的是致力于解决低收入社区、地区或国家的经济、社会或政治问题的学生，目标通常包括减贫、教育公平、可持续发展、性别平等、社会公正等），与34个国家的77位同学并肩学习，谈的是关注人类共同命运，不要挑动仇恨，怎么会引起华人如此滔天公愤？别说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会被这打入十八层地下的批评打懵，我这久经世故的老太婆都被打懵了。难道呼吁关注别人的痛苦就是精致主义，是败坏的症状？是虚伪？极左？道德优越？那么是否赤裸裸的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呼吁欺负弱小，呼吁族群仇恨，歧视别人就不是精致主义？不虚伪？不极左？

说她“不输出解决方案，面对世界的割裂与愈发赤裸的压迫疏于反思”，难道她不是明明批评了美国被现政府制造的割裂与压迫——“曾经那个互联世界的承诺，正逐渐让位于分裂、恐惧、与冲突，因为想法、投票和信用仰不同而被误认为‘邪恶’？

讽刺她的演讲“‘悲伤’‘表情苦大仇深’，缺乏be real, be sincere, be authentic（真实，真诚，真我）”。我真好奇写这种批评的人能否作出一种“真实，真诚和真我”的表情来给我看一看。说她的发言撑不起，那么怎么才算撑得起呢？为挣流量满足那些反感DEI的人也去攻击DEI就是撑得起吗？

看到这一句，我几乎要呕吐：“今天的文科生，要么篡权，要么慕钱，要么慕强，却不再慕风骨” 。你骂一个哈佛毕业生，怎么连所有学文科的人都骂了？你心里是妒忌人家上哈佛也好，是恨人家出那么大的风头也罢，也不至于这么赤裸裸地暴露你内心的狭隘和无知吧？

有不少人搬出哥伦比亚大学一位华裔男生的发言来比较和捧赞。于是我也去看了这位男生的发言。典型的理工男，机智，快速，不涉及政治和时事，更不就人性和人类共同命运浪费口水，不挑战结构，只涉及科学研究的话题。他的发言是典型的毕业生的发言，无可挑剔。

但是用他来怼哈佛的女生，一种久以忘记了的人文现象突然回现脑海：我生长在一个重理轻文的时代，从家庭到社会都崇尚“学会数理化，不怕走天下。” 最理想的学校是哈X工、清华、科技大，这些学校不仅挑数理化成绩，还严格挑选家庭出身好，因为大学分配会有最好的岗位。不仅是那些位高权重的不鼓励子女读文科，要把子女送入哈X工，连像我母亲这样的艺术家也劝我别报考中文系，因为白纸黑字随时可以让你有麻烦。

为什么学文科会危险？因为读了文科就是要关注人类共同命运，就是要为道德书写，为正义声张。研究历史和社会学政治学的人，不可能躲在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后面谋生，写文章的人，必定要有立场和观点。立场哪里来？观点哪里来？历史上，要么听命朝廷，要么为民请命。听命朝廷也未必就是能篡权和慕钱，伴君如伴虎。

活在今天的美国，言论自由正在被全方位的限制和破坏，公共电台电视台被砍杀，遵守新闻原则的主流媒体被算法推出的谣言假话边缘化，大学被当作限制思想和言论自由的目标整治，哈佛要维持学术独立自由的地位，成为杀鸡给猴看的目标，一连串的政治和经济手段要把这个比美国国家历史还悠久的学术灯塔毁灭。学文科的人别说职业出路，就是基本的言论自由都面临威胁，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的不是对学文科的哈佛女生的支持，而是铺天盖地的落井下石和恨不得让她永远不敢人间露面的攻击。

这些攻击用的是川普的立场和语言，处处背书川普的观点，明明是借着向这女学生开刀为川普对哈佛开刀捧场叫好，骂人家女学生圣母气，假大空，却还要假惺惺地说“没有投川普票”，认为要“温和和理性，不被极端挟裹”，甚至引用刘瑜的话“极端太有吸引力…这个世界缺的是温和而意志坚定的人”。

好一个温和和意志坚定！还有比这更极端虚伪的表现吗？要捞川粉流量也要捞得有点谱吧？别前言不搭后语，处处露馅，让人一眼看穿好不好？

我还看到有国内名牌大学的所谓自由主义学者把哈佛几个外国学生找这中国学生翻译洗衣机上的中文标签的例子拿来抖落，显示他知道别人不懂的国际事务，说这个例子证明这些学生就是川普要关闭的国际发展总署项目的理由。川普关闭国际发展署，将美国一战以来的国际外交路线改变为川式关门主义，这里没有篇幅去讨论他的目的和可能带来的后果，国际发展署和世界银行这些组织的扶贫救济项目有没有必要也是另外的话题，但是一些国际学生建立联系关注不同地球村人民的生活，这事情本身有什么那么可怕可恨，要被戴上各种帽子标签来诅咒？

历史是在重演，还是从来就没有进步？我看到那些中文评论区里面对哈佛女生的攻击，暴露的不仅缺乏人文修养，没有基本的价值道德体系，更多的是把川普竞选的理念套用到自己的个人喜恶，自以为是自由主义者要反左，所以只要川普反的都是“白左”，连什么是美国的左都分不清就反左；认为自己有文化有钱有成功，就是比黑人和戴头巾面罩的人高人一等，所以选边要选鼓吹白人种族优越主义的一边；以为上教堂就是有信仰，根本不懂宗教也分落后保守和进步，不懂美国宪法之规定政教分离，不承认某教独大，却跟着要利用宗教保守主义群体助长声势的白人种族主义者高喊美国是基督教国家。

甚至有人高兴得打油诗都上来了：“哈佛走背字，华妞助翻车，粉红道德婊。”骂女人婊，显示自己有真道德，不过他不知道，他脑子里装满的都是些又陈旧又腐败的封建糟粕，如果他不是向没有文化的红脖子看齐，稍微读多点书，他都应该知道，这样骂女人在今天的文明社会是被看作没有文化和不文明的。

这场叫骂让我看到了华人社会的精神世界和文明程度，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停留在历史的上世纪，是因为我们害怕学习文科，害怕文字狱，一代代下来，精神萎缩，道德猥琐，是非不分，左右不明？文科不重要？太重要了，否则这个世界在被强权和邪恶统治奴役的时候，没有人能辨别是非真相，不敢出来辨析辩驳，芸芸众生就永远浑浑沌沌苟且地活在被强权奴役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