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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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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pbs
郁闷了好一阵的阴谋论爱好者，近日忽然满血复活，无比亢奋。只缘他们有了政治病毒新变种附体——FOX福克斯电视台极右翼名嘴塔克·卡尔森公布了精心剪辑的1.6暴乱国会安保录像片段，据说揭穿了“五大谎言”。
其实，众议院新议长麦卡锡将四万个小时的全套录像交给福克斯台独此一家，我就晓得必定会出来1.6叙事新变种。故此，当卡尔森抛出这个反转事实、颠覆认知的版本，我无甚感觉。毕竟过去两年，所有惊骇都已超越心理疲劳临界值。
从“幽灵选票”、“多米尼投票机篡改数据”、“美国陆军在德国搜查远程作弊中心”……一波波谣言连番刷新川粉的智商下限。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又冒出一个什么《2000头骡子》阴谋论新变种，称有成群“骡子”运送四十万非法选票，川普胜选被窃取。
等到“骡子说”臭了街，他们的想像力依然没有穷尽，却再无奇峰突起。直到卡尔森抛出这个“五大谎言”，总算重新抖擞起来，觉得昭雪1.6沉冤和拯救美国就在此刻！有时觉得，他们活在邪教的虚幻精神世界。
然而，这个时机对卡尔森和福克斯电视台都不太好。先说卡尔森，他是极右顶流名嘴，要注意他主持的是表达观点的谈话专栏，而非新闻节目。福克斯新闻虽然有偏向，也没有那么失准。但观点表达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无论卡尔森还是肖恩·汉尼提、劳拉·英格拉哈姆这一众谈话节目的名嘴，都是如此。
卡尔森最出位因而最有流量，在2020大选前后，连故土微信群都充斥着他宣扬各种阴谋论的节目视频。莫说远方受众分不清新闻与访谈的区别，美国民众（尤其教育程度低者）亦不能免俗。
阴谋论古而有之，在禁锢信息的国度最为普遍，俨然生活一部分。在欧美国家，它只是一种亚文化，通常止于智者。这一脉亚文化在欧洲处于更边缘，在美国本来也挤不进主流谈资。但在奥巴马执政时期，由川普推动的“出生纸”阴谋论，却真成了气候，以致奥巴马要公示夏威夷医院的出生证明。
在川普执政时期，阴谋论已登堂入室，从边缘亚文化进入右翼传媒的主流话题，尤其在福斯电视台，尤其是卡尔森，他的观点言论都非常耸听，十足提神醒脑，颇受华洋川粉追捧。
但俄乌战争以来，卡尔森在故土知识人群里掉粉掉得厉害。事关远方川粉虽然逢右必亲，但不乐见卡尔森捧普京啐小泽。这一点，故土知识人是非感很鲜明，毕竟他们有群体历史记忆，这正是美国华人糊涂川粉所欠缺的。
福克斯电视的黑暗时分
再来看看福克斯电视，它也时运不济，被多米尼公司起诉索赔16亿美元，指福克斯台在大选过后散布投票系统的不实消息，造成多米尼公司重大信誉和财务损失。
这宗诉讼四月中旬开庭，由德拉瓦州高等法院法官戴维斯（Eric Davis）主审，他下令解封福克斯高层和主播群的证词、证据和公司内部通信。这对福斯的信誉形象构成重大打击。
被公开的几百页法院文件，包括取证、短信和电子邮件，揭示出2020大选后足足几个月，福克斯高层主管和主播群本身并非失智，只是反智。对受邀访谈嘉宾的挺川言论做花式“捧哏”，纵容并推波助澜，但转头就吐口水。川普律师西妮·鲍威尔上卡尔森的访谈节目，红口白牙坚称手握大选舞弊证据。节目做毕，卡尔森就和制作人说：“鲍威尔在说谎！”
法庭解封文件显示，卡尔森还在公司内部短信称鲍威尔是“无定向导弹”（unguided missile）、“极度危险”（dangerous as hell）。颇为讽刺的是，1.6暴乱的当天晚上，卡尔森给他的制片人发短信，指川普是“一股恶魔般的力量”。
法庭文件还显示，福克斯台另一主播肖恩·汉尼提（Sean Patrick Hannity）在节目中反复宣扬“选举被窃”，兜售所谓“多米尼投票系统删除了270万川普的选票”的谎言，但汉尼提宣誓作证时对弊选之说的证词是：“西妮·鲍威尔一直在推动的整个故事，我一秒钟都未相信过”。
据法庭文件截录内容，另一名嘴劳拉·英格拉哈姆（Laura Ingraham）对卡尔森说，鲍威尔“根本是个疯子”（a complete nut），还说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和她合作，也没人愿和朱利安尼合作。
取证笔录和内部短信记录显示，福克斯台卡尔森、汉尼提和英格拉哈姆等主播都明确表示过，并不相信自己在节目中所散布大选被窃的说法。法庭文件也截取了福克斯台新闻部参与选举报道的员工的大量内部沟通记录，包括制片人、高管、主播、评论员在内，这些员工都知道选举被窃并无其事，所谓欺诈的指控纯属虚构。
还有一位节目主持人玛丽亚·巴蒂罗莫和班农互通短信，她写道：“我告诉我的团队，不得声称总统（拜登）当选。在通过法院裁决之前，我们不准说总统当选。”班农回复短信：“7100万选民永远不会接受拜登，这个过程是为了在总统任期开始前破坏它。”
更重磅的证词来自福克斯董事长默多克，他于2021年1月21日发给福克斯新闻CEO苏珊娜·斯科特一封电子邮件，指责：“ 看来肖恩·汉尼提和劳拉·英格拉哈姆做得太过界。肖恩告诉你，他对川普感到绝望，但他又是怎么对观众说的？” 默多克电邮里指这些主播的言论，可能助长了1.6暴乱事件，“这让我们沾了满身污泥。”
默多克的长子拉克兰·默多克是福克斯公司CEO ，他在被取证时提供证词，称福克斯电视新闻在选举之夜率先宣布拜登拿下亚利桑那州，主播群互发短信担心观众的反应。他自己也在大选后纠结于收视率和竞争，“不能成眠”——你没有看错，并非事实真相被扭曲而是收视率让他难以成眠。
默多克在取证时还表示，卡尔森在1.6暴乱之后采访MyPillow首席执行官“枕头大王”迈克·林德尔是一桩“错误”。林德尔是川普铁杆盟友，是选举舞弊政治谎言的强力鼓吹者。默多克还承认，在2020大选后几个月间，福克斯的一些重量级电视主播重复虚假言论，甚至有些人还内心认同这种说法。“我们的一些评论员在为它背书，他们认可了。”
只缘谣谶又重来
这次阴谋论死灰复燃，最具戏剧性的看点恰恰在于卡尔森。他在1.6国会暴乱当夜称川普是“一股恶魔般的力量”。而此际剧情大反转，犹如美国经典小说家欧·亨利的“反高潮”。
卡尔森整出来的“五大谎言”录像剪辑，第一个要洗白的是牛头人钱斯利（Jacob Chansley），称录像里显示国会警察陪同他在国会闲庭信步。试问，录像显示警察陪同他用扩音器号召和煽动闯入者？陪同这个自称萨满巫师的人祈祷“感谢上苍赐机除掉叛徒”？陪同他挥舞六英尺的尖矛旗杆？陪同他坐到副总统彭斯的席位并留下字条“这只是时间问题，正义将至”？
牛头人钱斯利被判刑41个月，他已就“妨碍公务”这项指控认罪，并表示忏悔，告诉美国地区法官，他进入国会大厦是错误的，他愿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承担责任。他自称是“受川普号召”，才和其他人一起去阻止国会确认拜登当选总统。
他委托的律师阿尔·沃特金斯（Al Watkins）也在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他（钱斯利）非常后悔，不仅因为被川普欺骗，还因为他由于被骗做出了本不应该做出的决定。”
钱斯利入狱一个月就诚恳表示：他重新评估了自己的生活，对冲进国会大厦感到后悔，并为给别人造成恐惧而道歉。
他坐牢刑期已过半，忽然福克斯台和卡尔森不但要将他捞出监狱，还要昭雪沉冤。钱斯利只怕是哭笑不得。
“五大谎言”第一条就是这等货色，其他都不用罗列了。对这个福克斯节目，我无意援引民主党这边说了什么。只须听听国会警察局长汤姆·曼格怎么说，他痛批这个弥天大谎是对历史的“冒犯”、“误导”和”令人反感”。
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力挺国会警察局长，他很克制地说福克斯台犯了“一个错误”，麦康奈尔又指卡尔森从暴乱当天“刻意挑选”一些平和时刻，没有说明发生在国会大厦的暴力背景，将这场骚乱描述为一场基本和平但混乱的抗议活动。
另有更多共和党人挺身批驳卡尔森，北卡州联邦共和党参议员蒂里斯（Thom Tillis）说自己当日就在现场，他直斥卡尔森是“胡说八道”，“不可原谅”。北达科他州共和党参议员克莱默（Kevin Cramer）指卡尔森把暴乱说成是“童子军和平抗议”，实属“谎言”，“对叙事毫无好处”。共和党名宿罗姆尼参议员则表示：“看到卡尔森加入让美国失望和喂养虚假的骗子行列，真是可悲！”
那套叙事不但是卡尔森的说词，也是此刻满血复活的挺川阴谋论者的说词。古而有之的阴谋论为何根深叶茂？因为它能让人类描绘想像中的世界，那些受挫折的群落在焦虑、失望、茫然中寻找宿命的解释，阴谋论正是那只神秘之手。它的开端与结尾都能随时大挪移，形成急剧反转，随着人们的危机意识和关注焦点而千变万化，连绵不绝。
记得曾和社区邻居聊天，我问那位国家气象台专家，保守派将气候灾难称为周期性起伏，还举出不同世纪某些年份的极端气候例子，怎么看？他回答：“这是correlation和causation的不同概念。把相关当作因果，通常是Cult（邪教）的说教，不是科学精神。”
他的话也概括了阴谋论特色。我又想起余英时先生说过，他从不和人讨论信仰问题。我曾与笃信阴谋论的朋友交流过，很快就放弃。在那个群体来说，此乃信仰，而且迹近邪教。
1.6国会暴乱在大多数美国民众看来已是盖棺论定的历史，却总有某些人群说：决非如此。这个悬案如何了结？有一简易办法，就是将四万个小时的安保录像也公平地提供给ABC、CBS、NBC、CNN各大电视台。你认为，权杖在握的国会议长麦卡锡会同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