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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2月28日下午太平洋时间下午4点左右开始,在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Twitter网站间歇性地无法访问。根据追踪全球网站故障的Downdetector,这些用户包括美国和加拿大、阿根廷的用户等,故障发生在马斯克又一次“任性”的关闭一个加州数据中心后。面临接连不断的推特危机,马斯克已在12月20日承诺,一旦他找到 “足够傻 “的CEO继任者,他就会卸任。Dr. Shiva Ayyadurai, 一位毕业于MIT的印度博士已经在几天前表示他很有兴趣,但是,马斯克在短短2个月里对推特和言论自由造成的破坏,真的是一位新的CEO就能力挽狂澜的吗?
作者 | 李红梅博士
全文共 6108 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封面图来源:Politico
重金购买推特后,马斯克曾宣称要给这个平台带来绝对的自由。结果,12月中旬,他却高调封了多位美国记者的推特账号,一时舆论哗然。马斯克究竟是支持言论自由的斗士还是钳制言论自由的推手?他在接手推特后对言论自由的几大“贡献”都是什么呢?我们来看下事实。
一、任意查封推特帐号
马斯克对言论自由的虚伪立场,赤裸裸地体现在:他一方面声称支持绝对言论自由,另一方面却任意查封媒体记者的推特帐号。马斯克12月14号查封了20多个追踪政府机构、亿万富翁和名人的帐号,包括他追踪他自己飞机的账号。
12月15日,马斯克查封了至少九名记者的推特帐号,包括《纽约时报》记者Ryan Mac,《华盛顿邮报》记者Drew Harwell, CNN记者Donie O’Sullivan, Mashable记者Matt Binder, The Intercept 记者Micah Lee, 《美国之音》记者Steve Herman, 独立记者Aaron Rupar 和Tony Webster,以及政治记者Keith Olbermann。马斯克声称这些记者声称“发布了我准确的实时位置,基本上是暗杀坐标。”
马斯克的行为引起了巨大争议。面对批评,他在推特上做了一个调查,问他的粉丝是否应该恢复这些记者的帐号。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人支持他马上恢复这些记者的帐号,马斯克后来却只恢复了部分记者的帐号。
二、只为马斯克服务的“安全和隐私”
此前,马斯克还封掉了追踪他私人飞机数据的推特账号,打着安全和隐私的旗子。但是,民主国家的领空通常被视为公共信息,因为飞行员需要依靠空中交通管制员、雷达、跑道、滑行道、照明系统和塔台才能安全飞行,而这个系统依靠纳税人的税款支付。
在美国,除了军用飞机或者机密政府航班外,所有民用飞机必须向国家监管机构,如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 (Federal Aviation Administration, FAA),报告具体飞行路线信息。
由此,催生了一批兴趣爱好者和网站,跟踪名人飞机。但是,2018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法案,许可限制飞机数据显示列表(Limiting Aircraft Data Displayed list),允许私人飞机拥有者不让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显示自己飞机的数据。如,马斯克的私人飞机(2015 Gulfstream G650ER,tail number N628TS)就获得了FAA的许可。
但是,现在马斯克飞机的实时、历史飞行数据在两个主要的跟踪网站(FlightAware 和 FlightRadar24),已经看不到了。另外一个小的跟踪网站AirportInfo,因为害怕马斯克起诉,也主动移除了马斯克飞机的数据。
并不是所有飞机都依靠FAA数据追踪。有些飞机依靠自动监视广播技术(Automatic Dependent Surveillance-Broadcast technology, 即ADS-B),在飞行途中传输数据。任何人,只要花50元钱,在亚马逊购买设备,就可以接收到飞机实时飞行数据信息。
Jack Sweeney就是使用这种设备通过ADS-Bexchange网站对马斯克的飞机进行跟踪。如果FAA今后阻止发布更多私人飞机的数据,公众还可以通过公共电台频率,即1978年建立的飞机通信寻址和报告系统(Aircraft Communications Addressing and Reporting System, 即ACARS)来跟踪飞机 (Verma & Lerman, 2022, Dec. 17)。
尽管很多名人、政客通过各种手段,以安全和隐私为借口,逃避自己的飞机被追踪,但是披露的信息只是飞机本身,大众根本不知道飞机上有什么人、也没有这些人的住址信息。名人因为飞机被追踪,而出现被纠缠、骚扰的情况很少。
另外一方面,追踪飞对于打击恐怖主义、寻找失踪飞机、监督政治腐败等有巨大意义。这对公众、研究人员、记者和专家提供了宝贵的数据,并且能做到一定程度的透明。比如,公众可以通过跟踪飞机, 了解某位政客是否乘坐公务飞机办私事;马航370失踪以后的各种调查、打捞,定位均使用了各种跟踪网站提供的数据。
马斯克在推特上贴出了一辆汽车照片,声称因为跟踪账号@elonjet,他家人被骚扰(如下图)。但是根据警方记录,这辆汽车和所谓的跟踪账号没任何关系。这名29岁的Uber Eats司机,当时将汽车开进了Pasadena的一个加油站,马斯克的安保人员用车截停了这名司机的车,这名司机声称是受害人而不是加害者。
另外,如果严格按照马斯克的推特规则,他未经许可,贴出了他人的汽车牌照和驾驶人信息,实际上违反了他自己制定的不能分享实时信息的规则。
三、任意制定推特的言论规则
马斯克的根本问题在于只要对自己有利,他可以任意制定、修改推特规则。比如,他希望禁止别人跟踪他的飞机,就马上出台一个规则,说不能在推特上发布他人的实时定位信息。他不希望别人在推特上宣传其他平台,就马上发布说,在推特上如果出现其他平台的链接,帐号会被封掉。
因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这些规则本身漏洞百出,基本不可能严格执行。比如他说不能发布实时信息,很多人在推特上发问:可以发表自己的实时定位信息么?如果有人发布自己在参加一个正在举行的活动,是不是在发布实时定位信息?如果有记者报道正在举行的会议,算不算实时信息?这是不是意味着推特今后不会收集手机用户的位置信息了?还可以在推特上发布救灾信息吗?
由于大众反弹,马斯克后来取消了这一规则。
由于马斯克解散了推特的公关、对外传播部门、信任与安全委员会, 推特现在没有一个统一、清晰的政策框架。不太清楚哪些是正在执行的规则。
马斯克的这种任意性,不仅不会推动他声称的言论自由,反而会危害言论自由:一方面会进一步巩固资本和权力,另一方面会促使记者自我审查,以避免被封号,他这种行为只会带来以下后果:
(1)巩固美国资本和权力:正如上面所说,马斯克希望公众不再跟踪名人、政客的飞机,实际上剥夺了公众知情权、对政客的监督权。试想,一个政客如果动用公务飞机进行私人旅行,如不能跟踪飞机的话,这种行为就不会被曝光。
(2)美国记者的自我审查:封号对有工作单位的记者和没有工作单位的记者,严重程度是不一样的。在马斯克对记者进行封号以后,主流媒体,如《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CNN都对自己的记者表示了支持,对马斯克没有经过任何程序封号,表示忧虑。并且公开呼吁马斯克马上恢复他们的帐号。
这些主流媒体的记者,如果不能在推特上发推,有一定的损失,但是他们还可以背靠一棵大树乘凉。但是,对独立记者的打击是致命的。对于独立记者,推特往往是他们建立知名度和读者沟通的主要渠道。同时他们需要各显神通,维持与消息源、渠道、平台和读者的关系。
比如CNN 记者Donie O’Sullivan在反思推特封号的影响时,明确指出对独立记者的影响比对他自己更大:“我确实认为这对于世界各地的自由记者和独立记者可能产生的潜在寒蝉影响非常重要,尤其是那些报道马斯克的其他公司(如特斯拉和 SpaceX)的记者…我认为这可能会真正令人不寒而栗” 。
实际上,独立记者Aaron Rupar在被封号以后发表了一篇文章,讲述了自己成为独立记者的历程,以及推特对独立记者的重要性. 他写道:“与大多数被封号的记者不同,我没有受雇于 CNN 或《纽约时报》等大型媒体公司。我完全依靠读者支持,突然间我与80万个潜在的订阅者隔绝了。盯着贴在推特上的永久封号通知,我感到一阵沮丧。”
他接着写道:“尽管我的号被恢复,我已经领教了他的信息。马斯克的荒谬指控是我们违反了服务条款,危及他的家人。但真正的教训似乎是,他视为敌人的知名记者可能随时被封号…我现在在发帖时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因为害怕说错话,尤其是批评他的话,会使我再次与我的观众隔绝。”
四、鼓励仇恨和极右言论
马斯克封号和以前封号行为的巨大差别在于:以前推特有具体的规定,规定的实施有规律可循;一旦封号,有又一个上诉和解除的机制。而现在,是一个巨大的黑箱,黑箱的尽头就是马斯克自己作为推特的首脑人物。
为了营造推特具有透明度的假象,马斯克随时在推特上启动调查(注:这种调查不具有任何科学性),以将他的决定合法化。而且他也可以随时更改调查的选项和决定是否执行调查的结果。
比如他前一段时间,在推特上发动了一个调查,问他是否应该从推特CEO的位置上下来,结果大部分人认为他应该下来。但是,据报道,他在进行调查以前,已经在找寻新的CEO了。
自从马斯克接手推特以后,仇恨言论急剧增加,他也在多种场合公开为右翼极端势力背书(Warzel, 2022, Dec. 11)。他公开攻击美国著名抗疫专家福奇,并且嘲笑支持LGBTQ社区的自由派人士。
他在多种场合批判所谓的“警醒”(Woke)、“取消文化病毒”等等。Warzel 在Atlantic上发表评论,认为马斯克已经变成“极右势力的活动家”(Far-Right Activist)。
但是,马斯克在推特实施的各项政策,并没有违反美国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因为推特是一个私人平台,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对言论自由的保护仅仅涉及到政府行为,即联邦政府、州政府、地方政府以及相关组织,比如公立大学和中小学等等。
从某种意义上, 马斯克确实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社交平台最大的资源是用户,如果用户远离推特,其价值也会慢慢丧失。
另外,在别的国家,对言论自由的理解和美国完全不同。比如,欧盟规定社交平台必须要审核仇恨言论。所以马斯克在欧盟就不可能完全按照他在美国的套路来管理。
实际上,联合国人权事务负责人Volker Türk对马斯克恢复记者帐号表示欢迎的同时,也表达了担忧。他说:“马斯克应该承诺,以基于公开和尊重权利的政策做出决定,包括言论自由。在11月5号Türk在得知马斯克解散了多个团队,仅保留了两个人工智能道德团队后,给马斯克发了一封公开信,Türk在信里列出了六条原则 (Türk,2022,Nov.5),前三条包括:
1.在全球范围内保护言论自由: Türk敦促推特根据相关法律,尽可能充分地捍卫隐私权和言论自由权,并透明地报告可能侵犯这些权利的政府要求。
2.言论自由不是免费通行证:有害虚假信息的病毒式传播,就像在新冠疫情期间看到的与疫苗有关的情况,会对现实世界的造成伤害。推特有责任避免放大导致损害他人权利的内容。
3.推特不应该为歧视、仇恨或暴力的内容留有余地:仇恨言论在社交媒体上的传播已经很多人造成了可怕后果。推特的内容审核政策,应该继续禁止仇恨内容传播,并尽一切努力及时删除此类内容。煽动、仇恨和暴力的内容不属于自由言论。
但是,这些呼吁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五、本质是在“监狱系统顶端”凝视“囚犯”
法国哲学家和思想家米歇尔·福柯 (Michel Foucault)在《纪律与惩罚:监狱的诞生》(Discipline &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一书中谈到了18世纪英国哲学家、社会改革家杰里米·边沁 (Jeremy Bentham)所发明的一种惩戒监狱犯人的社会控制系统。
边沁在1785年设计了一种能够有效控制犯人的监狱建筑形式,即中央建有一座监视塔,而四周的牢房全部面向中央监视塔;这样,侍卫可以随时监视犯人,让犯人随时暴露在监视者的镜头下;但是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监视、什么时候不会被监视 。(如下图:圆形监狱的设计图)
这种建筑设计的本质就是用最少的侍卫,管理最多的犯人。恰恰因为犯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监视,什么时候不被监视,犯人反而会随时警惕自己的行为。1813年,英国议会拨款2万3千镑, 于1817年在新德里建立了第一个以此为蓝本的圆型监狱(panopticon prison)。
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将这种圆形监狱的概念,用于理解西方社会对公民实施的控制。他认为,公民将权威内化,是现行规范和制度的一种权力来源;由此,现代公民被驯化。比如,即使没有其他车辆或警察在场,司机也会在红灯时停车,因为我们随处可见的监视(surveillance)和凝视(gaze)会将权力等级内化。
马斯克现在采取的行为与此类似,他站在一个推特监控系统的顶端。所有用户的各种信息完全暴露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可以随时监控别人,随时可以封用户的号,而用户看不到后台的信息。马斯克这种随意性会驯化用户、增强用户的自我审查,从而在推特发表言论时会想想会不会触怒马斯克及其他有权势的人。
六、鼓励“老板们”滥用权力
尽管马斯克已经表面上解封了记者的推特账号,但是实际上好几个记者还不能自由发言,推特要求他们必须删除某些言论以后帐号才能完全恢复 。
马斯克的威权行为不仅可能会造成寒蝉效应,同时可能会改变很多公司的管理模式。尽管马斯克得罪了不少人,可是他在硅谷的老板圈收获了一大批粉丝。
以前,硅谷的高科技公司老板实行更人性化的管理,是因为大势所趋、主流文化所致。现在马斯克揭示了权力的本质,老板可以说一不二,作为老板,谁不愿意制肘少点呢?
马斯克抛出的“推特文件”实际上展示了社交平台在审核言论时的复杂程序,基本上在做一项不可能令所有人满意的工作。马斯克一方面攻击推特以前的内容审核机制,另一方面自己又实施新的任意钳制言论自由的行径。
由于用户(尤其是自由派人士)对马斯克的不信任,在过去的短短一、两个月以内,很多用户也开始转向其他平台。比如Mastodon用户在11月增长到2百50万左右,是原来的八倍。马斯克成为了Mastodon用户增长的推手 (Chiwaya, 2022, Dec. 21)。
这些新的平台在某种程度上会淡化马斯克未来的影响力。尽管马斯克表示正在为推特寻找一个新的CEO,但是他的破坏性已经造成:一个新的CEO就能解决这些问题吗?恐怕确实如马斯克所说,这个新CEO要足够傻才行。
推特短期内要回归、重获公众的信任,不太容易。最好的结局是,其他平台逐渐成长、推特影响力慢慢消失。到时候,很多老用户,也只好挥泪告别推特,说声“安息”。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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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ynbaum, M. M. (2022, Dec. 16). Suspending Journalists on Twitter, Musk Flexes His Media Muscl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22/12/16/business/media/elon-musk-twitter-journalist-suspension.html
Lee, M. (2022, Dec. 20). Elon Musk Is Still Silencing the Journalists He Banned From Twitter. https://theintercept.com/2022/12/20/elon-musk-twitter-banned-journalists/
Ling, J. (2022, Dec. 20). Elon Musk and the Dangers of Censoring Real-Time Flight Trackers. https://www.wired.com/story/elon-musk-elonjet-flight-tracker-transparency/
Rupar, A. (2022, Dec. 19). What my brief Twitter suspension means for independent journalists. https://www.fastcompany.com/90827084/what-my-brief-twitter-suspension-means-for-independent-journalists
Roose, K. (2022, Dec. 16). Elon Musk, Management Guru? Why the Twitter owner’s ruthless, unsparing style has made him a hero to many bosses in Silicon Valley.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22/12/16/business/media/elon-musk-twitter-journalist-suspension.html
Shapero, J. (2022, Dec. 16). CNN’s Donie O’Sullivan on Twitter ban: Could have ‘chilling impact’ on journalism. https://thehill.com/homenews/media/3777990-cnns-donie-osullivan-on-twitter-ban-could-have-chilling-impact-on-journalism/
Türk, V. (2022, Nov. 5). Open Letter from Volker Türk, United Nations High Commissioner for Human Rights, to Mr. Elon Musk, Chief Executive Officer at Twitter. https://www.ohchr.org/sites/default/files/documents/press/2022-11-05/22-11-05_Letter_HC_to_Mr_Elon_Musk.pdf
Verma, P., & Lerman, R. (2022, Dec. 17). Is plane tracking doxing? How public data enraged Elon Musk.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technology/2022/12/17/elon-musk-jet-tracker-doxxing/
Warzel, C. (2022, Dec. 11). Elon Musk Is a Far-Right Activist. https://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22/12/elon-musk-twitter-far-right-activist/672436/
Winton, R. (2022, Dec. 23). More questions over Elon Musk claims about ‘crazy stalker’ as police investigate. https://www.latimes.com/california/story/2022-12-20/south-pasadena-police-investigate-alleged-assault-elon-musk-secur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