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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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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reuters
“输打赢要”是粤人俗语，很好理解——赢了通吃，输了就掀桌子。若在赌场来这么一出，肯定是拳脚齐飞乃至血肉模糊，就像美国西部片“桥段”（也是粤语），更形象的是《水浒》里的泼皮牛二，不管有理无理，我吃定你了。
那是法治不修的年代才有的故事与人物。美国自立国便实行民主选举，迄今已两个半世纪。有谁想得到，会冒出一个“输打赢要”的川普？
大选已经过去两年，再算此帐并非炒冷饭，只缘美国政治气氛已被毒化，输打赢要成了颠覆民主机制的流行方式。中期选举在即，这种川普式病毒却找到了一群宿主。全美有19场州级选举（州长或该州联邦参议员），参加竞逐的19位共和党候选人，有12位拒绝承诺接受选举结果，只有7位表示会接受。而民主党19位候选人全部承诺将接受选举结果，无论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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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病毒的变异
话说很多年前的艾美奖，川普在评奖前就放言他主持的电视真人秀《飞黄腾达》若不得奖，定是评比作弊。那只是娱乐节目，大家只当他口出狂言拉票造势。2016年大选前川普就喊话，自己如不赢，肯定是对方作弊。结果川普爆大冷赢了，电视镜头显示他的微表情，那一刻他都颇觉意外。川普已经赢了选举人票，却输掉普选票数，他依然要推进弊选调查，却一无所获，最终调查不了了之。
2020大选更演成一出政治惊悚剧。随着国会1.6事件调查的深入，公众已知道，川普竞选团队核心第一时间已清楚输掉了大选。川普也心知肚明。
知名记者哈伯曼（Maggie Haberman）的新书《自信的人：唐纳德·川普的形成和美国的崩溃》（Confidence Man: The Making of Donald Trump and the Breaking of America）就在十月初出版。她曾为《纽约邮报》和《纽约每日新闻》、Politico撰稿，在川普执政四年里，她屡获白宫独家爆料而闻名新闻界。
哈伯曼书中写到：川普在大选日后已经意识到自己输了，并让团队顾问告诉他哪里出了问题，还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这怎么也不像赢家说的话。他对助手所说的语义更清晰：“我以为我们能赢呢。”
后来川普陡然改变态度，既来自他输打赢要的性格，也来自周围各怀算盘的政治盟友和利益伙伴的推波助澜。更关键者，他以强人面目现世，而世界上所有威权强人都必须永远“从胜利走向胜利”，哪怕输一次，就什么都输掉了。
若然不信，请看统治“战斗民族”20多年的“硬汉”普京，再看正进行大选的巴西，现任强人总统博索纳罗，选前就散布政治谣言和煽动暴力，首轮投票落后的他败选后也会搞事，也一样输打赢要。
川普在大选前就对司法部长巴尔表示，他不需要软化姿态和缓和极端言论以取悦中间派。他必须看起来像个斗士来吸引基本盘。现在更懂川普了，哪怕真输也不能认，还有下次呢。对于战无不胜的领袖来说，只要认输一次，光环就涣散了，基本盘向心力也就再聚拢不起来。少了死忠铁粉，下次还怎么玩？虽然不能确定川普还有没有下一次。
凡此种种，便知哈伯曼新书所言不虚。川普明知败选，却挥去颓唐，抖擞起来，告诉助手：“我就是不准备离开”。哈伯曼还写到，川普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永远不会离开。赢了选举怎么能离开呢？”把心理暗示所产生幻觉化为事实与信念，是一种病症。川普心意已决，他对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麦克丹尼尔（Ronna McDaniel）说：“如果他们骗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离开？”
川普与之惺惺相惜的强人领袖普京、匈牙利的欧尔班、巴西的博索纳罗，都无比恋栈，乐此不疲。还记得川普在总统任上说过“终身总统”吗？当时大家都以为是戏谑之言，他称某国修宪为终身制铺路（是指委内瑞拉已死掉的查韦斯？），“或许有一天，美国也要试一试。”其后始知，这不是开玩笑。
2020大选败北，到了试一试的时候了。老子就是不走，俨然牛二撒泼。最先搬离白宫的是长公主伊万卡和夫婿，这是川普家族不附和“弊选”说的仅有成员。众议院议长洛佩西公开谈论过处置白宫牛二的方式——出动联邦警察请川普移辇。幸而美国制度还未颓化崩坏，川普还是走了，国家幸免另一场宪政危机。
然而，川普将“大选被窃”阴谋论念念在兹，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如共和党名宿罗姆尼参议员所言，“不但伤害民主制度，对美国人民也是一种侮辱。”罗姆尼敢对川普不假辞色，除了笃守传统共和党人正直诚实的道德理念，亦在于他身为摩门教徒，在摩门教占主流的犹他州，完全不须看川普脸色。
不幸的是，川普这个输打赢要模式，已成了美国民主制度的梦魇。中期选举竞逐，初选时获得川普背书的共和党候选人约九成都胜出，他们大都口是心非地附和“大选被窃”的谎言，以取悦MAGA红帽子铁粉。他们不得不跟随川普的鼓点，只因凡是承认大选结果的共和党人都遭川普毒舌百般攻击。利兹·切尼不计荣辱坚持原则，哪怕输掉共和党初选，这对党内同僚不是一种鼓舞，而是惊恐。
川普以忠诚划线，顺昌逆亡，造成初选出线的共和党候选人素质颇有问题，特别是竞逐联邦参议员的候选人。至于划分选区的联邦众议员选举，共和党形势占优。一些摇摆选区，共和党候选人会收敛极端言论，甚至在网页上删除与川普相关内容。但由于在深红选区无论共和党张三或李四都笃定能赢，可以说获川普背书的出线者已稳胜，于是未来共和党新科众议员很多是否认2020大选结果的阴谋论者。须知国会是美国民主的最高殿堂，却聚集着一群不相信民主选举的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民主党的功利短视
再看民主党这边，形势消长互见。高通胀和股市动荡的负面冲击相当凌厉，而高院推翻罗诉韦德案判例，则让大量女性选民倾向民主党。
本文无意分析选情，而专注于两党的政治品行及其对美国的长线影响。共和党川普化，并非不可逆转的趋势。政治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华府智库布鲁金斯学会公共管理中心主任卡玛尔克（Elaine Kamarck）指出，川普虽有很多狂热铁粉，但在国会共和党人和州一级共和党官员大多数都讨厌他，只是“没有人愿意成为他愤怒的目标”；“当有更好选择时，他们会逐个远离川普。”
我觉得，甚至不需等到有更好选择，只要共和党再遭受一次结结实实的失败，就会和川普割袍断义了。从川普主义的阴影下脱魔解咒，这对共和党是好事，美国需要健康的共和党。
美国选民当中，共和党基本盘占29%，民主党基本盘占31%，其余都是中间派独立选民。所谓中间独立，其实各有倾向性，只不过这种倾向不那么可靠，要视当时情势与各种因素而定。
这届中期选举，民主党19名州级候选人全部承诺将会接受选举结果，这比拒绝承诺或拒绝回应传媒询问的共和党候选人磊落得多。当一方道德低迷时，另一方不能自污形象，滚落泥沼一起打泥浆战。但民主党并没有做到。
先说我熟悉的大华府，马里兰州长霍根（Larry Hogan）是正派的共和党人，他对川普极端言行及1.6暴乱一直严厉批评，他执政能力也强，能在深蓝州连任两届州长是有道理的。美国的权力制衡深入民心，故而深蓝的新泽西州、麻萨诸塞州也经常选出共和党州长，这些州长通常是温和派。
按马里兰州宪法，霍根已不能连任，要换届重选。共和党初选时，霍根全力支持同为温和派的一位候选人。但民主党却动用竞选资金投入广告，为另一位极右共和党候选人造势，此公拥抱“弊选”阴谋论，主张严限堕胎权。民主党便助他一臂之力，认定让这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出线，稳赢没商量。
这种策略有极大道德问题。霍根在共和党初选之后，他痛批那位获川普背书而胜出的候选人是“QAnon疯子”，又怒斥急功近利的民主党短视，玩这些手段让正派的共和党人更难与党内极端主义对抗。
同样情况也发生在密歇根州、伊利诺州、科罗拉多州、加州等地，民主党为这些地方共和党初选的极右翼候选人打广告，花掉4400万。最难堪的情况发生在密歇根，共和党众议员彼得·迈尔（Peter Meijer）是温和派，1.6暴乱后10位共和党议员对弹劾川普投下赞成票，他就在其中。这次党内初选，彼得·迈尔的对手是约翰·吉布斯（John Gibbs），这更是货真价实的疯子，极右翼所有阴谋想像他都占全了。民主党再度祭出这招，投入广告为疯子拉票，让正派人输掉。
民主党是怎么想的？迈尔这个选区红蓝角力激烈，民主党极欲拿下这一席。便在共和党初选关键时刻，斥资43万元，向共和党选民密集投放广告，介绍极右翼吉布斯如何反堕胎、反移民和获川普背书。民主党投入这笔钱，超过了吉布斯自己筹集的竞选经费。结果疯子出线，迈尔出局。
或许有人说“田忌赛马”未违反游戏规则，这与目无法纪的川普不同。那么，更有利于共和党的“杰利蝾螈”（Gerrymander）选区划分，也没有违反规则。那是个好东西？
民主党人一再喊话共和党人放下党争，一同维护民主制度。当正派共和党人挺身反对极端主义，民主党却过桥抽板，撩拨MAGA粉的狂热去踢他们出局。这种策略令人不耻，而且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在重要的宾州选战，功利短视的民主党极有可能遭受报应。因为民主党用此失德招法暗助共和党极端派州长候选人道格·马斯特里阿诺（Doug Mastriano），此人曾在1.6当日组织大巴接载川粉前往华府，更亲身参与国会暴乱。最辣眼睛的是，马斯特里阿诺竞选纲领申明：他成为州长便拥有“取消2020大选结果认证”的权力。
听起来很无厘头，民主党挑这个对手，觉得不止是软柿子，还是烂柿子。哪知被高通胀拖累，现时两党民调落差已将近抹平。如果州长易手，2024年大选视乎谁胜谁负，宾州可能拒绝选举认证，2020都未出现过的更深危机，便会噩梦成真。这是民主党想见到的吗？
最后说几句既让川粉败兴又令蓝营尴尬的话，以当下高通胀和经济衰退阴影，假使现在进行大选，民主党岌岌可危。惟一胜机是川普再度出马，他自带催票功能，召集基本盘之余，却吓跑中间派独立选民。无论是当下还是2024大选，民主党找不到比川普更易击败的对手了，难道为此就去打压共和党其他候选人，投入大量广告助川普剪除异己，一统江湖？
民主党人揽镜自鉴，就照出荒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