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主义和排外情绪中的阴谋、谣谶、心魔 | 文化战争纵横谈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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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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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vanityfair


文化战争乍现血光,是2017年在维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团结右翼”为捍卫南方叛军李将军塑像不被拆除而集体亮剑。纵观人类历史,为理念不同而杀人(皮卡追碾撞死一女性)的血腥冲突就从未间断过。



记得当日看电视新闻,夏洛茨维尔市集会现场满眼是三K党、新纳粹、美国内战南军的旗帜,满耳是反犹、仇恨移民和 “你们不会取代我们” 白人至上主义的口号。这些喧嚣和狂怒,过去人们感知不到,其实它们如同暗物质,早就潜伏于美国历史断层之中,它们是如何释放出来的?


种族主义毒株


对“团结右翼”制造的夏洛茨维尔市命案,川普拒绝谴责,声言:“两边都有好人。”政界为之瞠目结舌。川普说墨西哥人多是“毒贩、罪犯、强奸犯”,“只不过有一些好人。”他又说:“现在郊区居民30%多是黑人、亚裔、拉丁裔,他们将毁灭美国郊区。”


川普在明尼苏达为2020大选造势对白得晃眼的MAGA粉丝喊话:“大家拥有良好的遗传基因。要知道,许多事情与基因有关。”川普在总统任上发推,称四位少数族裔女性国会议员应回到“完全瘫痪、充斥犯罪的地方,她们就是从那些地方来的。”大选总统候选人辩论时川普对白人至上极端组织发出战斗号令:“骄傲男孩,请退后待命!”


川普一再刷新下限,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蛰伏已久的极右思潮,如同科幻恐怖片里咔嚓开裂的异形巨蛋。


我居美年深,眼见各色拼图镶嵌成文化多元的国家。孰料一瞬间历史钟摆就大幅往回跳荡。即使在三十多年前我初来乍到之时,也没听过这么露骨的仇恨话语。文化战争眼见已升级到人种基因层面。


夏洛茨维尔市驾车杀人的凶徒才20岁。他其实没参加任何组织,但喜欢浏览极右网站,笃信“有色人种正在有计划地屠杀和取代白人”这类荒诞不经的阴谋论。而被他杀害的32岁白人女性希瑟·海耶(Heather Heyer)是有律师资格的法务助理。她是到现场抗议白人至上主义的夏洛茨维尔市本地人。


海耶的母亲苏珊·布罗在追思会上说:“他们要杀害我的孩子,封杀她的声音。但是结果呢?你们只是放大了她的声音。”出席追思会的维吉尼亚前州长凯恩说:“当下白宫缺少道德領袖。这种時刻美国正需要能喚醒我们的良知,让我們团结起來的人。现在白宮缺少这样一位领袖。”


川普的计算公式


历数川普频繁发动涉及种族的文化战争,他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吗?答案没那么简单。


川普的父亲是三K党中坚,曾在纽约组织三K党游行而被拘捕。川普以前被起诉经营纽约公寓大楼时歧视少数族裔,后以赔款了事。然而美国不讲阶级成分“唯出身论”,也不追诉“历史反革命”。其实川普没什么明确的理念,他只是个利益至上的商人。当初公寓大楼排斥少数族裔首先考量的是维系楼价。他当上总统后猛踩禁忌红线,也主要来自政治利益的掂量。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川普任内的司法部长巴尔和总统顾问都献策,建议他向中间派靠拢以赢得2020大选。巴尔指出,如果再使用刺激性的话语吓跑温和的独立选民,将会输掉大位。川普却听不进去,他决绝地说:“我需要我的基本盘,我的铁杆选民希望我变得强大,他们是我的人。”因为他的竞选核心团队告诉他,获得 6500 万张选票就能赢,只要激发基本盘倾巢而出,就足够了。川普对巴尔说,他不需要软化姿态和缓和极端言论,或向中间派靠拢。他必须看起来像个战士来吸引和唤起他的基本盘。


川普着意自己喷出来那些唾沫星能唤来多大的欢呼声浪,他痴迷于人山人海的集会,喜欢MAGA红海洋。排队几个小时来追捧川普的基本盘多嗜爱“红肉”(意指极端言论),这也让川普的表演欲更勃发,便成了恶性循环。他的谋士也怂恿他走极端路线,麦克劳克林告诉川普:“你受到的攻击越多,你的基本盘就越巩固。”


这个算式没有错,却算漏了川普咆哮式攻击,到处点燃火苗发动文化战争,同样在激发反对者。一个岐见极化的撕裂国家,从未见过那么高的投票率。最后川普得票 7420 万张,拜登得票 8120 万张。


似曾相识的红海洋


2020大选,华人热情投入前所未见,连彼岸看客也激动不宁。犹记华川粉在推特和微信群议论,说川普竞选集会人潮翻卷,满眼灿红,“MAGA”山呼海啸。拜登呢?谁知他猫在哪疙瘩?就凭人气,川普怎可能输!


须知2020大选年正值疫情猖獗,川普铁粉何惧病毒,岂止抵制疫苗,造势集会连口罩都不戴,如戴口罩便成孤零零的异类,被周围狂热群众鄙视。民主党人和独立人士反科学的人少,多愿意听从CDC防疫指南,避免人群聚集交叉感染。更重要一点,自由主义者可能为反对某种不可接受的东西而付出激情,但不会为拥戴某个领袖而头顶蓝帽子去集会表忠。他们不做这种事,否则成不了自由主义者。


反观川普的华人支持者们,他们曾是威权强人政治的受害者,曾有“红海洋”的痛苦记忆,但膺服圣主明君的领袖崇拜情结依然深植于文化基因。至于大选后的“舞弊”阴谋论,他们也深信不疑并积极传播。这是类乎宗教的感情皈依,和事实已无甚关系。


据华盛顿邮报和CNN报道,最新曝光的监控录像显示,2021年一月七日,乔治亚州考菲郡(Coffee County)共和党籍郡政府主管领着两个人走进选举委员会办公室,就在这天,该郡投票机系统遭到入侵。


这个郡主管已遭乔州犯罪调查,那两个人是川普律师希妮·鲍威尔(Sidney Powell )的助手。两人均承认成功破解和入侵考菲郡投票机系统,而此举是奉希妮·鲍威尔的命令。如果他们入侵确实找到舞弊证据,吃几年牢饭也值了,将来东山再起的川普会特赦他们。晦气的是什么也没找到,他们的雇主希妮·鲍威尔早就预告要石破天惊“释放大海怪”,左等右等也不见踪影,再等下去,大海怪都要老死了。


由此想到,前司法部长巴尔在回忆录《One Damn Thing After Another》写道:川普本来有机会赢得连任,“只要他不要那么卑鄙”。不过我很怀疑,川普输掉大位,极可能输掉整个政治生涯,仅仅是因为卑鄙吗?


“杞人忧天”新解


话题回到川普关于移民与种族的文化战争。部分华人选择追随川普,是因为相信一些不证自明的东西。比如 “美国成了黑人国家,就会像南非那样玩完!” 这个暗黑预言在彼岸也众口相传。


美国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显示,非裔人口的增长率微乎其微,和欧裔白人和亚裔一样,都属于低增长族群。所谓“大取代”恐慌,完全是造出来的心魔。更符合“杞人忧天”定义的是南非,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怎能妄加判断?我看过资料,白人统治末期南非已经濒临破产,国将不国了。南非晋身“金砖五国”并且成功举办足球世界杯,难道不是曼德拉领导时期?南非为何现在情况转坏,且待专家去分析,我实在不清楚,不会隔空点点戳戳。我只知道,种族隔离白人政权统治时期,全世界都在反对它抵制它,美国的声音也很响亮。


另一个暗黑预言是“欧洲将穆斯林化”。被惊吓到的那些人,其实离欧洲也很远。我去过多次欧洲,但只要不在那里生活,谈何了解?某次华人聚会,餐桌上有人忧心忡忡说到那个惊悚预言。正巧有法国友人来美旅游,住在我家,便请教他,答曰:“这不是法国人忧心的问题。”友人又说:“他们(北非移民)都是法国人。”


这和我儿子所言一模一样,他结交不同族裔的朋友,从来没问过人家是哪里人,在他眼中彼此都是美国人。


一些反移民的华人,好像自己不是移民似的。最流行的标签就是移民犯罪率高、懒惰、吃福利,好像移民是讹上了西方社会,吃大锅饭来了。有这种想象的人其实和真实美国很隔膜,哪怕住在这里,也没走出中文圈。至于彼岸远方的一群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并非生活在移民社会,对这命题很陌生,何以那么嗜好煽动族群仇恨的“红肉”?


真实情况是,没有移民的话,美国社安金福利制度将岌岌可危,这和华人故土一样,没有外来民工,城市公共服务系统将会崩溃。长期研究的数据结果显示,移民犯罪率比土生美国人更低。


移民比本土美国人更勤奋,这已有无数亚裔励志故事所证明。中南美的拉丁裔移民何尝不是如此?我曾私下用“老墨”称呼他们,后来听别人用“劳模”这个谐音,觉得更形象,他们真的很勤劳,我数不出有哪家邻居没雇请过“劳模”干活。然而后来又觉得“劳模”将人家固化为低技术劳力,并不符合事实。单说好莱坞,近十年墨西哥裔导演、编剧、演员占据半壁江山,拿奖拿到手软。我想,还是用“老墨”亲切平等一点,因为私底下华人自称“老中”,称人家“老美”,均无贬义,就像“老广”“老陕”都是中性称谓。


美国如此,欧洲难道不是?有远方朋友向我数落欧洲的移民难民又懒又馋,恐将吃垮欧洲福利制度。我和这位朋友都不生活在欧洲,我便向前述那位法国朋友询问,他回复:你那位朋友说其他人种懒惰,是无稽之谈。三十多年前他留学时去工厂打学生工,早晨五点半坐头班快线,车上几乎都是黑人和北非裔去上班。间或有三两个欧洲白人,都是携行李去奥利机场(在工厂区附近)赶飞机。他特别强调,三十年后情况依然如此。


微信群里我还见到更离奇的谣言,说黑人集会示威要白人滚出巴黎。我发给旅居法国的女作家刘西鸿(她也是老广),她回复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由此可见,并非重大社会议题才会引爆文化战争,日常生活中也时时会溅出火星。我实在奇怪,忧天的杞人毕竟害怕天塌下来砸在杞国,会压坏他家房子。而并不生活在美国、欧洲、南非的人却怀有同样焦虑,悲天悯人地为不熟悉没见过的平行世界忧心如焚。这种不幸预测,并非来自经验和事实,而是一种符合他们想象的谶言。


告知真相,会令他们信服吗?太难。我们共同的不幸,在于赶上了一个“后真相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