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

我在昨天的节目中，提到了白人至上主义者们担心自己的种族被替代，因此极力反对移民和堕胎。今天我想介绍一下反对堕胎运动中的中坚力量：基督教福音派。

福音派evangelical总的来说并非是指单一的教派，而是基督教新教中的一种运动和思潮。他们强调教徒因信称义，不要搞理论上的思辨，而要多多传教。福音派坚信圣经完全无误，所有可以指出圣经记载和历史事实不符的内容，福音派一律拒绝。也有一些人认为福音派本质上就是基要派fundamentalism，也就是拒绝所有自由主义神学，拒绝所有对圣经内容的质疑，一切以圣经为准的一种原教旨主义的基督教新教运动。

我们今天的内容并不涉及福音派的信仰。我们只需要知道，福音派在美国是一个势力非常大的团体，他们并非是单一的教派，而基本上就是宗教保守势力的代名词。

在我们的印象中，福音派一直以来都是反对堕胎的中坚力量。他们似乎认为人为选择堕胎是违背上帝意志的，人不能决定生命的开始和结束。一直有一种看法，认为在 1973 年美国最高法院通过 Roe v Wade 判例宣布禁止堕胎违宪之前，福音派基本上是与世无争的，他们对世俗政治没有兴趣。只是当 1973 年Roe v Wade 判例彻底跨越了福音派信仰的底线之后，这些宗教信仰者们才开始奋起反击了，直到今天。

这基本上也是福音派一直希望给人们的一种印象。但是，请等一等，我之前好像说过，福音派原来其实并不反对堕胎，对吗？事实上福音派一直觉得和生育有关的一些世俗和教义的冲突，更多的是 “天主教他们的事儿”，和新教关系不大。怎么突然间福音派就会因为一个最高法院的支持堕胎权的判决就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了呢？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 Eric 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如果我们回去查查历史，确实可以发现，基督教新教一直不认为堕胎是一种罪恶，早期他们还出过指导信徒如何安全堕胎的小册子。1968 年福音派的机关杂志 “今日基督教” 在自己办的研讨会上否认了堕胎是罪恶的说法，他们认为如果是为了“个人健康、家庭福祉和社会责任的理由，终止妊娠是被允许的”，1971 年美国南方浸信会（福音派主要成员之一）通过一项决议，支持关注母亲情绪，心理和身体健康，要求立法机构立法保护有条件的堕胎。有趣的是，在1973 年Roe v Wade 案判决之后，南方浸信会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浸信会前主席 Wallie Criswell 表示说：“我一直认为孩子只有和母亲分离之后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因此我很高兴地看到，对母亲和对未来最好的选择（指堕胎），是应该被允许的。”

魔鬼在细节里。通过这些历史细节，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福音派在 1973 年Roe v Wade 案判决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激烈抵抗，他们甚至相对来说是支持这一判决的。“今日基督教” 杂志对这一判决的批评相当温和，主要还不是宗教理念上的反对，而是批评最高法院的判决法理基础不牢靠。这是从当时一直到现在，对Roe v Wade 判例最常见的批评。

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福音派突然改变了态度呢？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是发生一件事。但这件事情，却和堕胎毫无关系。

这还要把时间往前拉一点。在1969，这是美国正式废除种族隔离的第一年。发生了一起著名的格林诉肯尼迪案（Green v Kennedy），这个肯尼迪是美国总统JFK 的侄子，当时是美国的财政部长。这个案子的主要内容，是要求对于那些违反取消种族隔离政策，依然禁止黑人孩子上学的白人私立学校，税务局取消其税务优惠政策。这里说明一下，一般的私立学校都是靠捐助和学费来维持运营的。捐款者和交学费的人按照美国税务法都可以享受减税的优惠。既然这些白人学校继续施行种族隔离，和美国国家法律对着干，那么对不起，美国政府允许你继续执行自己的种族歧视收生政策，但不再给予你税务上的优惠。就是这么一个逻辑。

随后，辗转一系列类似的案子最终打到了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在 1971 年做出判决，私立学校如果继续执行种族隔离政策，就不能享受联邦税务减免。而这些所谓私立学校中，绝大部分，就是福音派的宗教学校。这些学校抗辩说，种族隔离本来就是圣经里的教导，因此拒绝向联邦政府妥协。1976 年，国税局正式取消了这些宗教学校的税务优惠政策。这一下，宗教和世俗的矛盾冲突就升级了。

福音派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积极参与政治，否则自己的蛋糕就要被世俗政府觊觎了。福音派历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 的创始人之一 Paul Weyrich 积极鼓励福音派教徒参与政治，他认为：“我们只有获得政治权力，有道德的人才能有机会重建这个伟大的国家。” 他说，“我们的政治哲学必须由我们的道德术语来定义，不能用宗教语言。”，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Weyrich 试过很多不同的话题来试图激起福音派教徒的政治热情，但要求种族隔离，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经过民权运动，这种人压迫人，人歧视人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占领道德制高点了。

这个时候，开始了 1978 年的中期选举。1973 年的Roe v Wade 判例确实给美国社会造成不小的震动，因此到了 1978 年，社会上有一个强烈的反弹，谁反对堕胎，谁就更能获得选民的支持。从这个时候开始，福音派在 Weyrich 等人的推动下，开始以“反对堕胎”为理由参与政治。他们推出了一位福音派的神学家 Francis Scheaffer。他认为合法堕胎之后，就会导致杀死婴儿和推广安乐死。他们制作了一系列名为“人类发生了什么” 的电影，全国巡回演出，画面以大量杀死婴儿使人印象深刻。从这个时候开始，福音派开始系统性地论述，任何支持堕胎的社会，都会最终陷入道德败坏的漩涡。

为什么这个时候 Weyrich 如此积极呢？因为这个时候，福音派对于自己当年支持的吉米卡特已经失望透顶了。

吉米卡特是一名虔诚的福音派教徒，他就是南方浸信会的成员，但到了晚年他宣布退出这一教会。福音派原本指望卡特能够为福音派出口气的。但谁知道卡特表现得相当克制，没有对宗教学校被剥夺税务优惠做出任何积极表态。福音派从此认为民主党人靠不住。事实上，这一阶段，也正是保守派人士大量拥护共和党的开始。

到了 1980 年大选，福音派全面出击，全力支持共和党的候选人里根。请注意，这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卡特虽然是民主党人，但他对堕胎问题相当谨慎，无论是在做佐治亚州长的时候，还是做美国总统的时候，卡特都尽量寻求减少堕胎的方法。但是里根是来自加州的，里根做加州州长的时候签署的是美国最自由的堕胎法案。但您猜怎么着？福音派全面支持里根，而反对卡特。因为里根在 1980 年的演讲中，痛斥美国国税局手伸得太长，对独立的宗教学校太不公平。这恰恰是福音派最需要的。

那么，福音派真的是在反对堕胎吗？

里根上台之后，也确实积极为那些依然进行种族歧视的宗教学校进行辩护。里根在演讲中说，这些问题应该交给立法者（议会）去处理，而不应该由法院来判决。但很无奈，在 1983 年的最终判决中，采取种族歧视政策的私立宗教大学依然败诉了。大法官们的投票比例是 8 比 1。这仅有的一位反对者，就是威廉伦奎斯特。1986 年，里根将这位最为保守的大法官，提升为了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这算是对福音派最尽力的回报了。

整个历史就是这样。我相信今天的普通的福音派教徒并不是伪君子，他们可能真心地相信福音派领导人告诉他们的，我们反对堕胎就是为了遵从神的旨意。但历史的事实却告诉我们另一个故事，福音派的所谓反对堕胎政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政治策划，与其说他们反对的是堕胎，不如说他们反对的是取消种族隔离。但很可惜的是，绝大多数虔诚的教徒们，却并不知道这段历史的由来，并不知道自己被教导的这个立场的真实来历。这正如耶稣怜悯地看着那些来杀死他的罗马士兵，耶稣说：“ 他们所做的，他们自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