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做警察有多危险?为什么我们需要更多亚裔警察?|华人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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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John (化名)

整理 | 木子立风

全文共 6988 字

阅读大约需要 18 分钟

编者按:美国的历史是由无数移民和劳动者书写的,华人的历史,不管是多么渺小的个体的历史,都是宏大历史的一块拼图,没有你的历史,美国的历史就不完整。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历史需要被讲述,被传播。为此,《美国华人杂谈》决定启动 “华人口述史计划”,期待你的支持与参与。今天的故事,是由在美国中西部当警察的华人 John 分享。作为 “行内人”,John 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大家展现美国警察肩负的责任。同时,他的号召也需要我们深思,为了亚裔的权益和安全,我们为何需要更多的亚裔警察?

我来自东北大连,现在是美国俄亥俄州北部小镇的一名警察。

2008 年,我高中毕业后来到俄亥俄州立大学(Ohio State University)学习数学,这所大学是美国最大的公立大学之一,去年中国有个很大的八卦新闻,其中的男主角—郑爽的男友就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本科毕业之后我加入美国陆军紧缺人才征兵项目(MAVNI,这是一个允许外籍人士加入美国陆军的特殊项目,2016 年已经终止了),成为了一名美国陆军预备役(Army Reserve)军人。当时去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最快拿到身份。

我当时在陆军做心理战专员(pyschlogical operation),因为本身就特别喜欢和人聊天,我靠这个机会在部队结交了很多朋友。当时我一个部队好朋友在申请做警察,天天和我唠嗑说警察工作有多吃香,还一直撺掇我也去当警察。我正琢磨训练结束的职业计划,我很清楚自己绝对受不了坐办公室工作,坐办公室几个小时我肯定能睡着。于是我想得很简单,就吃了他的 “安利”。既然做警察很酷很厉害,那咱也去试试当警察。

在美国每个州和每个警察局上岗具体要求都不一样,大部分人要成为警察是自费去读 4-6 个月警校,拿到资质(certification)之后递交申请,才算有资格,我当时心想,不能再父母花钱了,得赶紧养活自己,就没去上警校。

我去联邦监狱做了半年狱警(Federal Correction Officer),拿着工资还能积攒经验之后就联系了警局分局(Sheriff Office),他们每年送一两个人签合同去俄亥俄州警学院(Ohio State Highway Patrol Training Academy),我因为表现优异被送选中了,这是俄亥俄州数一数二的警察院校,在那里我免费受到了很好的训练。

在警校,我当了将近六个月的升旗手

警校毕业之后,按照警察的录取标准递交申请,正式进入申请流程。一般人从申请到录取时间在 6 个月到 2-3 年不等,警察录取的标准,称得上 “胆大心细” 不为过。下面我讲讲过程:

第一步,填表,填表主要考察申请人胆大心细中 “心细” 的特质,申请表上不能留下任何空白,需要事无巨细填完个人信息,这一步筛除了绝大多数人,包括粗心和撒谎的人。我后来日常工作最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把表格填好,以维持证据链完整(chain of custody),警察要是拼写出现错误,对采证和执法有非常严重的后果。

第二步,面试和测谎,面试关除了问一些犯罪历史和吸毒,问犯罪史是一个经典问题,因为美国超速是算犯罪的,一定要回答是。大家还会问各种非常尴尬的问题。比如,你有没有偷窥过任何人?你没有在公共场合手淫过?在工作中手淫过吗?我听说其他同事会被问到,有没有和动物进行性交?

为何这些问题如此尴尬?单位主要是为了考察诚信。警局在短短半年考察期内,必须了解一个人为人,以后警察是要上庭起诉罪犯的,撒谎还了得?第二,做警察未必适合所有人,警局考察胆大心细中 “胆大” 的潜质,这些问题非常考察应试者当下的反应能力,一些人如果懵了,也会被淘汰。

第三步,警署派出背景调查员走访我的老师朋友,再次确定个人信息属实;部分警局在这个阶段要求通过体能测试,一般是为了减少竞争。第四步,体检和心理测试,警局会再次考察,应试者精神方面是否能抗压;上面四轮通过后,最后一关就是局长面试,这时候两个人聊得来,才算录取。

我进入的单位,只有千分之一录取率,申请人中优秀竞争者有人在。

我每天穿着制服出门,

最期待的就是平安回家

2017 年当我完成一切终于可以宣誓的时候,新的人生就将开始这也是我入伍宣誓和入籍宣誓后,第三次宣誓。在美国,我的身份被从 “GREEN“ 变成了”BLUE”,从” 绿“变”蓝“了(这两个颜色被广泛指代的是军队制服和警察制服,也是军人和警察)。

穿上制服、配备 20 多磅的 “行头”,我正式开始了警察职业生涯。我是我们警局是唯一的亚洲人,也是唯一的新移民,这让我觉得特别骄傲。

先跟大家聊一聊我们工作日常吧,我们的管辖区域有 1500 平方公里,市民大约 40 万人, 大部分的地方都是大农村,市中心治安稍差一些,有少量的黑帮。上班第一天,我拿到属于自己的警车,就开始上班了,我每天要和警车至少在一起 8 个小时,警车就像我的老伙计 ,也相当于我的私人办公室。警车里有:车载电脑、三个摄像头、前置雷达测速、手持测速仪、无线电台、散弹枪 、AR15 步枪 ,还有文件、食物和饮料;所有上班需要的东西都在车里。

工作中的 John

我估计大家对美国警察的印象除了电影,也就是开车被拦下来(pull over)近距离接触过,美国警察最常见的一个工作,就是交通执法(Traffic Stop),这实际上是警察执法生涯中最可怕最危险的。大家从良民视角觉得纳闷,就拦个路人,这有什么危险的?

大家不妨带入我的视角:对方知道我带了枪,我对对方一无所知。所以,美国警察接近一辆车的时候,都是一只手放在枪上的。事实上,许多美国警察就牺牲在交通执法过程中。

我上个礼拜拦了一辆车,当时从后方射击盲区靠近对方,对方虽然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但是他在显眼处放了一把枪。当我马上就询问细节,并联系了警署总部(dispatch),经查证他有携带隐蔽武器许可(concealed weapon,美国每个州对车辆持械有明确的要求和许可,都需要申请和批准才可以携带),随后证实他是一位良民。

这种经历我会后怕,但是对于美国警察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2017 年在我刚工作四个月时,遭遇了第一次职业打击。当时我负责处理一个家暴案件,一个年轻女性被男朋友打伤送进了医院。我负责调查、举证和录口供,并帮她打官司,尽了最大努力为她主张公道;但是案情和判决结果并不是我能全权控制的。最终,受害人不但一句谢谢都没有说,还非常不尊重我,对我破口大骂:“你们警察什么都不干!”

我那时奔波了那么久,实在是太难过了;第二天上班的清晨,还在车里呆坐了三十分钟:我突然不明白,我做这个工作是为什么呢?我当时给一个有 30 年经验老前辈打电话,他和我说:” 做一个有原则(Rules)的人。” 并且把他的原则发给了我,我觉得对每一行都很有用。

这十条翻译分别是:1. 寻根究底 2.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3. 忠于自我 4. 如果你身陷地狱,那就继续前行 5. 美好时光只在昨日 6. 保持信仰,拿好武器,别和蠢人讲道理 7. 时刻准备 8. 选择幸福 9. 若想别人待你如知己,先要待人如知己 10. 先斩后奏

大部分人不用看到我们世界,

这样挺好

大概在开始工作六个月后,我适应了面无表情地处理现场,不去带入个人感情就不会伤害到自己。直到后来有一天,我执勤的时候看到枪击案发生的街区,目击者连连呼唤 “Oh my god”。我突然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对比普通人,面对暴力竟变得如此冷静?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还算一个“人” 呢?同时,我特别庆幸绝大多数人不用看到我们见过的一些事情,不像我们面对社会阴暗面如此冷静缜密。

执勤期间必须穿好防弹衣,上面写好了血型和已知过敏药物

很多人觉得警察为什么动不动掏枪,一点都不是电影里 “潇洒炫酷” 的,我掏枪并不是掏着玩啊,我明白今天可能要伤人,甚至杀人。绝大多数人这一辈子没有用枪指着别人,掏枪属于致命杀伤力(lethal force),哪怕不开枪,实际上,我只用枪指着嫌疑人都是承受了很大压力的。

除了这样的事情,我每一次使用武力都不好受,包括肉搏,电击等等。这都四年了,执法中使用武力之后,我晚上要么会失眠,要么总在凌晨一点醒来。

执勤中我必要时刻预设最坏的结果,比如对方是有无精神病患者,或者喝醉?他会不会掏枪攻击我?我必须思考对方如果攻击我,会如何将我杀死,同时想到自己如何将对方杀死。考虑 “怎么做我才能安全回家”,是干了二三十年年老警察传授我的 “经验”。

有一次,我接到报案,一个惯犯嫌疑人用枪威胁家人,他有重罪通缉令。我刚到现场他就开始跑 ,我就在后面追 。我当时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握着电击枪,最后我追上他用电击枪把他制服了, 并且在他身上找到了弹夹。那天晚上我就没睡好,因为我很后怕。如果当时他拿出枪往后面随便打几发,会怎么样?

前几天,我接到一个报案,嫌疑人拿枪闯进被害人家中,这属于二级或者三级重罪,我到现场必须直接拔枪闯入,用最坏结果做准备,我不能找到他再拔枪;在这种极端肾上腺素狂飙的情况下,正常人往往需要 1-2 秒钟才能对形势作出判断。

每一天,警察穿上制服走出家门的时候,没有一个想要把任何人送进医院、加班、打打杀杀。我们绝对比所有人更希望不用出警,世界没有犯罪。

美国警察自然死亡的平均寿命是 57 岁,比美国人平均寿命短了 20 多年,大家已经猜到了为什么 – 精神长期承受压力太大;有一个 app 叫 ODMP,能看到警察的死讯,我看到过很多干了不到一年的人去世,大家也可以下载去看看。

ODMP officer down memorial page 纪念去世警官 APP 截图,2019 年死亡警察高达 150 人,2021 年已经 92 人

我们警察的目标是,

每年警察死亡少于一百人

大家明白远离美国的战争中会死人,战场能杀人;但是谁曾想,真正的战斗实际上就在看似平静的美国社区,警察也在为了保护市民死去。2020 年是近年美国警察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年,共牺牲 264 个警察,其中 145 个是因为新冠疫情离我们而去;我们警察有一个目标是叫做 “below 100”,翻译成中文就叫每年死于小于 100 个人,我们从 2019 年到现在一直没有达到这个目标。

美国警察绝对是和死神擦肩而过最多的人。

很多事情和电影里演的一样,有的警察上任第一天就牺牲,也有老警察在退休前一天牺牲。在工作中,美国人领地意识很强,我也有晚上出警时,对方还没看出我是警察时,我曾被人拿枪指着。如果大家对我们的日常好奇,可以去看看 Live PD,这是一个很好的节目,上面都是真实的事件,我上两周刚接触的一个案子,我的上级发现嫌疑人有通缉令,差点被逃犯当场撞死。

乔治弗洛伊德事件给警察整体带来了强烈的负面印象,“反种族歧视” 被推上风口,我们单位对于种族偏见专门组织了培训。美国警察使用武力(using force)有详细的训练,美国警察不管用什么方式,都是为了让嫌疑人停下来听话,目的是获取服从(gain compliance)。

在过去,我们也遇到过执法时把嫌疑人压到地上的情况,当时嫌疑人说有哮喘,我们同时赶紧叫了救护车,并回到他家给他拿药。但是如果对方掏枪,我就得按照训练规范,对他说:“放下武器!”(drop the weapon),以消除对我生命的威胁,获取服从。

我 20 多磅的各种行头

做一个华人做警察,

是什么样的体验?

位于乡下的美国警局给我很多机会和挑战,同时我也给警局增加了多元视角。我思维方式和欧美人不一样,处理案件和思考方式不一样。他们喜欢中规中矩办事,我经常考虑到被忽视的细节,能形成特别好地互补。

比如,有一次去年有个持刀抢劫案件,具体案情不便透露,当时我同事们已经结束询问受害人,我追问了一个问题:” 嫌疑人的刀和你的身体有没有直接接触(contact)?” ,拿到了决定性证据。我的上级当场夸我干得漂亮(good job),他是 20 年经验丰富的老警察,觉得我这个问题特别好,我特别有成就感。

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呢?当检察院对这个嫌疑人提起公诉的时候,问题答案直接证明了嫌疑人威胁了店主生命,对判决起到了很大积极作用。比如,嫌疑人找律师辩护争取减刑和判轻罪时候,难度就会变大。所以日常工作中,遇到一些状况,我同事会好奇:“这个华人警察会做什么呢?”

美国警察执法系统比较复杂,上图是一个简单示意图,各州不同,权力分割也不同。我是警员(Deputy Sheriff),单位总负责人是警长(sheriff),当地投票选出,他唯一负责人是州长(governer),权力非常大,向 county commissioner,类似于村支部书记汇报工作。工作合作中除了直属上级,几乎不存在上下级。

美国虽然有八成人都住在城市里,亚裔更是集中在城市里。97% 的美国土地属于大农村,也就是说 97% 的司法系统主要都是由村里本地人决定,尤其是白人价值观为主导。村里美国人成长中基本上只有白人、黑人和西裔,他们很少接触亚洲人,除了有老一辈的 “道听途说” 和电视节目,也不会去专门了解,对我们的印象是 “unkown”(“未知”,警察填表时候常见的专用词语),接触最“亚洲” 的大概就是左宗棠鸡;在他们眼里,华人还是 50 年前的样子,根本就不理解亚洲和中国的今日现状,因此对我和中国也是充满了好奇。

更进一步说,亚裔在整个美国警察系严重缺席,这导致美国司法系统对亚洲人一无所知。这就意味着,美国警察和亚洲人接触、执法的时候,他们还是带着这些主观的落后印象。但是在美国执法过程里,对于警察来说如果不是重大犯罪,很大抉择来自当下主观的见解,这也就意味着,在日常处理事务中,除非亚裔警察变多,至少要到十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我们才能改变司法体系(law enforcenment)。

同样的,反观我们华裔社区很多是新移民,就算报警接触的大多是白皮肤和黑皮肤的警官,缺乏安全感,也不一定会相信警察,我非常理解。在我工作中,虽然我遇到亚洲人机会不多,但是作为一个亚洲警察,而且有时候直接说中文,被害人就很愿意和我沟通;再比如,如果亚洲人在高速上被拦检,看到亚洲面孔就会亲近很多。

我觉得不止是警察,咱们少数族裔在每个领域只有占到一定的比例,才能有话语权。

我们需要更多华裔和亚裔警察

大家也许会好奇,在部队或者执法中,我会不会因为亚洲人的身份,而遭遇种族歧视,或者其他工作上的困难?我刚上班也有过这个担心,担心被同事和嫌疑人欺负,我爸妈也特别担心这一点。事实比我想得好一些,我的同事曾以为每个中国人都会功夫,还曾问我:“中国人可不可以拥有土地?房屋?” 我都觉得特别逗。

新冠疫情期间执勤得戴着口罩,大家也要戴好口罩。

我当过兵也当过警察,警察比部队里面的关系还要更好更团结。因为大家平时都是互相挡子弹,经历过生死。许多部门 “专案组” 一起合作,每个部门出几个人,各种其他部门和分局一起合作。平时在路上,我们在任何原因任何情况下看到同行,都会停下来都会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最糟糕的一次,大概是我一个同事说我是 “香蕉人”,我就马上开玩笑回复了关于“白垃圾” 的笑话。( 白垃圾 white trash,指代的是肤色白但是社会地位和阶层低的美国白人; 香蕉人 banana,意思是一个亚洲人黄色皮肤,但是价值观和白人一样)。他对我做法很意外,但是不会感到被冒犯,我就很好的保守住了我的底线。同事意识到 “香蕉人” 说辞冒犯到了我,以后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最近一次,我们被 911 呼叫到现场(CALL),接触到一个越战老兵流民,他有严重精神疾病;看到我之后,说我是 “oreintal”(这个词汇是美国历史上 60 年代,在“Asian” 出现之前对亚洲人的称呼,属于种族主义词汇),我不会和一个精神病患者较真儿,如果是个正常人我可能会去教育他。

在俄亥俄州,警察制服的权威性很高,民众看到的更多的是警察的制服,而不是警察的种族。我一开始当警察和在部队有很多共性,做这个工作 “威风凛凛”,能当公务员安安稳稳挣钱。实际上呢不但辛苦,也有很让我怀疑人性的部分,但是每一天过得都很值得。警察职业给我特别多的人生体验,给我换一个工作我绝对不干。

我刚来美国时只有 18 岁,从来都没想过挣多少钱、在哪生活,没想到过当警察,以前,印象中美国就最先进的国家什么都好。来了之后才发现缺点很多,纽约和洛杉矶绝对不能代表美国,我住在大农村,这里食物难吃还没有地道中餐馆,开车十分钟都到不了沃尔玛。

执勤的时候拍到的风景

我每一天活着都充满了意义,小到邻居丢了垃圾桶,大到杀人案,我可以拯救罪犯,也可以帮助好人。去年我们单位招聘,我从面试者变成了面试官。美国每个警察局都有点像个体户,都有自己家的账本和规定,其他警察局是管不到的,FBI 也管不到,最多只能提建议。

最近美国对亚裔的种族仇恨犯罪增加,对同胞经历感到难过,号召停止歧视亚裔 (STOP APPI Hate) 的浪潮席卷美国,一度让我消沉,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如果你不喜欢什么,加入什么改变什么”,我觉得我在做一样的事情,我接触的美国人只要看到了亚洲人的警察也在帮助他们,他们都会记住的。

所以我未来职业规划目前计划是在干一些年之后,申请去华人多的区域继续当警察,比如洛杉矶。我想给华人社区做些贡献,为亚裔利益奋斗,并却能为警察系统招一些华人警察。亚裔利益,必须在亚裔和华人警察多的情况下才有保证。

我特别鼓励中国人有能力有胆识的人,来做我们这行,人生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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