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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詹涓
题图：Mission Local的报道，标题是：失落在翻译中：中国无证移民独自面对法庭。
2025年10月2日，在旧金山移民法庭，一名年轻的中国男子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拘留。
他的律师通过视频远程出现，但由于缺乏普通话律师，当天的志愿律师无法与他直接对话。法官Patrick O’Brien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双手里，通过翻译软件告诉男子，他离开法庭后将被拘留。一名志愿者勉强能帮忙——但不是帮助这名无证移民免于被拘留，而是用Google Translate收集对方的紧急联系方式，准备后续帮他申请人身保护令。男子走出法庭时，三名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特工立刻上前。他们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大楼六层处理手续。
当天早些时候，四名拉丁裔寻求庇护者也面临类似警告，但他们有志愿者律师用西班牙语解释，并护送他们离开。相比之下，这名中国男子几乎只能完全靠机器翻译。
据报道，旧金山湾区总共只有三位处理遣返案件、且能说粤语或普通话的律师，却要服务数百人。而且随着川普政府加大了对无证移民的逮捕和遣返力度，越来越多的中国移民可能要面临在法庭中无法被理解的局面。
无证移民独自面对法庭
旧金山湾区华人众多，这当中既包括有证，也包括无证移民。截至2019年，湾区九县至少有2.5万名中国无证移民，而且疫情后这个数字还在进一步上升。然而，根据Mission Local报道以及多名知情人士的确认，偌大的湾区只有三名专攻遣返辩护的华人律师。
“我们看到很多客户，却无处转介，”华促会(Chinese for Affirmative Action)的移民权益项目经理Jose Ng表示。
有时，他不得不告诉绝望的求助者，他无法推进他们的案件，因为他转介名单上的三名遣返律师都已满负荷。“现在非常令人担忧，因为你必须争分夺秒，”Ng补充道。
当地非营利组织表示，数百名中国移民要么独自应对，要么像其他移民群体一样，雇用缺乏资质的人员。
专家表示，有些人只能使用人工智能来处理庇护案件，但移民法庭将决定他们是将留美还是被遣返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人工智能并不靠谱。“这可能关乎生死，”旧金山助理首席公设辩护人Angela Chan表示。
被遣返者可能被送回，面对家庭暴力或其他危险的环境。他们未被拘留的家人也可能突然陷入危机，因为被拘留的人往往也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但能讲粤语或普通话的律师严重不足。多项研究显示，获得律师的遣返当事人胜诉概率是其他人的五倍。
专家表示，一个障碍是金钱。
“为什么你要免费帮助别人，却愿意接受更少的报酬？”
少数能提供帮助的律师之一是王晨宇(Chenyu Wang)，他是湾区非营利组织Jubilee Immigration Advocates唯一能说普通话的律师，该组织为移民提供免费法律服务。王律师表示，他在过去两年特别忙碌。
王律师自2011年起在湾区生活，他解释说，之所以遣返类别华人律师短缺，是因为许多能说中文的法学生希望追求更高的目标，比如升上大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即使是Jubilee服务的移民，似乎也不理解律师们的选择。王晨宇说，移民客户会问他，“为什么你要免费帮助别人，却愿意接受更少的报酬？”
华促会的Ng补充道，从事移民法的亚裔律师倾向于关注更赚钱的客户，如为科技巨头处理H-1B签证。
但拥有一名能说客户母语的遣返律师“非常关键，因为你要讲述你的故事，并有一个能完全理解、并在人性层面上建立联系的人，”湾区亚裔律师协会主席Kelly M. Matayoshi表示。
特别是对寻求庇护者，他们必须提交个人陈述说明庇护理由，法庭和书面文件中的细微差别都很重要。
“很多细节都很技术性，”Ng表示。“用Google Translate来解释或翻译整个对话是不可能的。”
Jubilee的联合创始人张佩玉(Amy Lee)是该机构的两名粤语律师之一（另一位是王卓颖律师）。她说，过去两年，中国寻求庇护者的来电急剧增加，而且很多都需要上移民法庭。
在张佩玉的客户中，许多女性曾在原籍国遭受家庭暴力。张律师说，很多女性在与她见面前，几乎从未与其他任何人谈论过自己经历的严重虐待和创伤。
这也适用于根据《暴力侵害妇女法》寻求庇护的女性，她们被身为美国公民的配偶虐待。
“她们大多数能讲一些英语，但想要清晰地谈论自己过往的遭遇，还是用母语更加方便，”张律师表示。
王晨宇表示，除了精通语言，理解中国的文化对于律师的辩护也很重要。“你必须最近去过中国才能理解一些事情。”
例如，中国近年来已成为几乎无现金社会，因此切断电子支付系统已成为压制异见者的有效策略。
王的一些客户在庇护申请中写道，他们害怕由于异见，在手机上用于支付的微信支付、支付宝或其他账户被关闭。
“我想知道有多少美国人理解这有多大影响，”王律师表示。“我认为很多人仍把中国视为非常落后的地方。”
ChatGPT、虚假信息和诈骗者填补空白
王晨宇通常每天接到几通说普通话的移民的咨询电话，但往往无能为力。许多人已向移民法庭提交庇护申请，并寻求律师协助剩余程序。
王晨宇和张佩玉表示，这些申请做得不好。有些可能遗漏重要的上下文，其他可能套用了模板语言。
“他们可能从ChatGPT获得帮助，或从唐人街的一些非律师企业那里得到了文书帮助，”张律师表示。
张佩玉强调，在遣返程序快速变化的世界中，一些移民的命运取决于不合格的法律顾问，而他们对“整个流程是什么样的、哪些诉求是有根据的、当前法律状态如何”，都一无所知。
因此，有些被拘留者在进入法庭时，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拘留。
公设辩护办公室的Chan表示，她在亚洲法律联盟看到很多这种情况。那里的移民团队“基本上是在收拾非法法律提供者留下的烂摊子。”
Ng回忆说，最近他为一名说普通话的寻求庇护者帮助翻译，此人被拘留在桑索姆街的ICE办公室。该人告诉Ng，他从未直接与自己的移民律师交谈过。所有沟通都通过说中文的中间人进行。
Ng无法弄清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律师，也不清楚律师是否真的提交了任何文件。
“他不理解正在发生什么”
旧金山律师委员会庇护项目主任Amanda Maya描述了今年春天，她在旧金山移民法庭担任无偿“当日律师”志愿者的可怕经历。
Maya正陪同一名中国移民走向电梯时，三名ICE特工抓住该男子，并宣布他已被捕。这对两人来说都是一个震惊的时刻，因为他们没料到这名移民会被ICE逮捕。
“可以公允地说，他不理解正在发生什么，”Maya表示。
在她与ICE对质，强调该男子不会说英语后，ICE特工通过他们的翻译App向移民展示他的权利。Maya说，没有迹象表明她陪同的男子能读懂特工手机上的内容，她甚至不确定此人是否能阅读。
“那一刻感觉非常沮丧，我没有办法、而且其他人显然也没有办法了解他究竟能不能明白这一切，更不用提支持他了，”她表示。
湾区的语言服务短缺并非孤例，而是全国现象。路易斯安那州非营利媒体Illuminator报道指出，移民拘留中心翻译缺失普遍存在，导致当事人无法寻求医疗、投诉虐待或处理法律案件。
政策变化加剧不公
美国移民法庭语言服务规定本应保障非英语熟练者的权利，但今年的变化凸显了川普第二任期反移民政策的推进。
根据美国司法部执行办公室(EOIR)的2023年的文件DM23-02，法官须确保完整翻译，并在首次听证确认首选语言。
但2025年2月6日，EOIR代理主任废除DM23-02，称其“不合适”且“法律上可疑”，超出了法官权限。该废除后，移民法庭的语言访问现在依赖2025年1月修订的司法部语言访问计划。该计划要求为有限英语熟练度(LEP)的个人提供语言支持，确保他们能理解法庭程序、文件和信息。尽管如此，川普政府的政策倾向于削弱这些要求，优先英语主导，2025年3月1日，川普签署行政命令指定英语为官方语言，进一步限制了联邦机构的多语言支持。
雪城大学Transactional Records Access Clearinghouse(TRAC)在2025年4月发表报告，揭示语言如何影响法律代表和法庭结果，发现在决定遣返的案子中，83%针对没有法律代表的非公民，这表明没有合适律师的庇护申请者面临更高遣返风险。在这当中，有1124名讲普通话的无证移民收到驱逐令，其中没有律师的移民占43.5%，达到了近一半。报告强调，语言障碍(如翻译不足)可能间接加剧负面结果，导致更多寻求庇护者无法有效辩护，从而增加遣返概率。
ICE行动激增与律师短缺
2025年，ICE的逮捕和驱逐行动大幅增加，这进一步加剧了中国无证移民在获得华语律师方面的供不应求问题。
根据ICE官方统计和相关报道，自川普第二任期伊始，2025财年(截至9月30日)ICE已驱逐超过30万人，其中前7个月就接近20万人。在这些驱逐案例中，三分之二涉及无犯罪记录的移民。
川普政府扩展了快速驱逐(Expedited Removal)政策，该政策针对入境后2年内的无证移民，允许不经移民法官审理直接遣返。尽管该扩展于2025年8月被联邦法院暂时阻挡，但原有快速驱逐机制仍对这些移民适用，直接影响通过南部边境“走线”进入美国的移民潮——这些移民大多于2023-2024年抵达，碰上了2年内快速驱逐的枪口。
对于中国无证移民，这一趋势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的边境遭遇数量从2020-2022年的低位急剧上升：2022财年仅有2143人，2023财年超过3.7万，2024财年累计达到18.2万，较2021年增长超过8000%。与此同时，ICE在美国境内的逮捕数量也在攀升：2024年2-7月，亚洲移民逮捕案例为1054人（其中中国移民约占30%），而2025年同期升至3705人（中国移民超过1000人，增长约5倍）。被逮捕后，96%的移民被拘留，这一比例高于2024年的88%。
对中国移民的遣返数量正在增加：2024财年移除517人，包括多次包机遣返。 进入2025财年，已至少进行1次包机遣返，整体数字预计将继续上升。
这些行动激增，给旧金山湾区中国无证移民带来了巨大压力。他们的英语能力通常较为有限，对美国移民政策缺乏了解，而且在人脉和经济资源上较为匮乏。他们因此更依赖免费的法律援助，过去，由于驱逐高峰较少，能讲中文的律师虽然不多，但还能基本应对需求；如今，随着案件集中大量涌入，这一短缺已成为致命障碍。
压力齐发的时刻
面对这些严峻挑战，系统性改革的道路充满障碍。联邦层面，川普政府的政策正进一步削弱移民权益支持：例如，2025年2月5日，司法部发布备忘录，指示停止向庇护辖区和相关NGO提供联邦资助；2025年2月7日的一项行政命令旨在停止资助那些被视为“破坏国家利益”的团体。这直接影响了移民援助项目的运作。
尽管如此，非营利组织如华促会和Jubilee Immigration Advocates仍在坚持努力，通过社区热线和免费法律服务，为那些孤立的寻求庇护者提供一丝温暖和支持。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这些小小举动或许无法逆转大局，但它们提醒我们，每一个被倾听的故事，每一次跨越语言的沟通，都在为更公正的明天铺路。在湾区这个多元社区，每个人都值得被理解和保护。
参考资料：
https://missionlocal.org/2025/10/bay-area-chinese-undocumented-immigrants-deportation-attorney/
https://tracreports.org/reports/757/
https://www.justice.gov/eoir/book/file/1586686/dl
https://www.americanprogress.org/article/improving-language-access-in-the-u-s-asylum-system/
https://bipartisanpolicy.org/blog/language-access-in-the-immigration-system-a-primer/
https://lailluminator.com/2024/10/02/translation-immigration-detent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