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蒋雨融哈佛演讲的“万箭穿心”看我们的时代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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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作者原创,授权“美国华人杂谈”独家发布。

作者 | 莫莱斯
全文共 5367 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2025年的初夏,一则本应被谱写为“华人骄傲”的佳话,却在短短一天之内,以惊人的速度翻车,并迅速演变成一场席卷海内外的舆论风暴。蒋雨融作为首位在哈佛毕业典礼上演讲的中国大陆女生,其影像与讲稿甫一传回中文世界,便被寄予了“正面典型”的厚望。然而,这预期中的赞誉如昙花一现,旋即被排山倒海的质疑与声讨所吞没。


这无疑是近年来舆论场上一个极为独特的景观。奇特之处在于,对蒋雨融的口诛笔伐,竟超越了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鸿沟。无论是在大洋此岸还是彼岸,无论是被标签为“粉红”的民族主义者,还是被称为“反贼”的海外异议人士;无论是信奉进步主义的“白左”,还是拥护川普的右翼“川粉”,似乎都在蒋雨融身上找到了一个可以共同挞伐的靶心。她宛如一面多棱镜,每个人都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自己最想批判的映像。


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女性,一篇四平八稳的毕业感言,何以能成为凝聚如此广泛“愤怒共识”的舆论焦点?她究竟触动了哪根横贯于不同阵营的敏感神经?当我们拨开情绪的迷雾,细究这场风暴的成因,会发现蒋雨融其人其事,或许已不再重要。她更像一个“祭品”,被献祭于这个充满偏见、割裂与焦虑的时代祭坛之上。她的遭遇,深刻地折射出我们所处的舆论环境、社会结构乃至个体认知的深层困境。


当个人奋斗史遭遇特权叙事


风暴的第一个引爆点,指向了对其个人奋斗叙事的解构,而这恰恰是不同群体批评的第一个交汇点。


在国内,许多来自草根阶层的网民率先发起了对其升学路径的“尽职调查”。他们发现,蒋雨融的父亲在“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简称“绿发会”)下属机构担任要职,而该基金会的负责人曾为她申请哈佛大学撰写推荐信。于是,“特权”、“后门”的指控甚嚣尘上。尽管有人指出,中国NGO在中国社会体系内的影响力,远不足以敲开哈佛大学的录取大门,而其父亲因为捐款100万,成为该组织下属机构的一个主任,但并非“绿发会”全职员工,也不领取报酬。这种“走后门”的猜测在逻辑上颇为脆弱,但这并不能阻挡公众基于朴素的公平观而产生的怀疑。


这种怀疑,根植于中国社会日益加深的对“阶层固化”的焦虑。当一个年轻人强调其成就完全源于个人奋斗时,公众会本能地审视其“能力之外的资本”。蒋雨融的履历 — —从英国昂贵的私立中学,到杜克大学,再到瑞士信贷的金融工作经历,最终进入哈佛肯尼迪学院 — —无一不指向一个事实:这样的道路,对于绝大多数中国普通家庭的子女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它需要雄厚的经济基础作为入场券,需要深厚的人脉资源作为阶梯。


当蒋雨融在访谈乃至后续的回应中,反复强调其学费来自于在瑞信工作期间的积蓄,并流露出“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姿态时,她无意中触碰到了大众最为敏感的神经。这并非说她个人不够努力,而是在一个资源分配本就不均的社会里,将结构性的优势完全内化为个人能力的叙事,本身就是一种对普通人奋斗价值的漠视。这种被外界视为“何不食肉糜”的“特权而不自知”,构成了她被批判的原罪。人们愤怒的,或许不是她拥有特权,而是她对自身所处优势地位的无辜姿态。


有趣的是,大洋彼岸的一些进步派人士,也从相似的角度表达了不满。他们同样认为,蒋雨融的精英轨迹使其无法与底层民众产生真正的共情。她的演讲中提及的“买不起卫生巾的女孩”,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符号化的怜悯,而非源于共同体经验的深刻理解。在这里,左右两派的批评意外地达成了共识:一个未能清醒认识并审视自身特权的人,其一切关于“共情”与“改变”的呼吁,都难免显得苍白与虚伪。协和医学院“4+4”试点班的董小姐事件在国内舆论场掀起的波澜,余温未散,公众对于精英阶层利用信息差与资源优势占据公共资源的普遍不满,在此刻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完美地延续到了对蒋雨融的审判之上。


为何她会遭到左右夹击如果说对“特权”的指控是风暴的序曲,那么,将其置于政治光谱的审判之下,则将这场舆论讨伐推向了高潮。在这里,蒋雨融陷入了一个无处可逃的“中间地带困境”,受到了来自左右两翼的猛烈夹击。


在海外的中文异议人士社群中,蒋雨融的家庭背景与演讲中“人类命运休戚与共”等表述,被迅速解读为中国官方叙事的海外延伸。她的父亲供职于具有准官方背景的“绿发会”(编注:隶属于中国科协,中国NGO在注册时通常需要有挂靠单位),这一事实让她被轻易地贴上了“官二代”的标签。进而,她的哈佛演讲被视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大外宣”,是官方利用海外平台进行形象塑造的工具。


更有甚者,翻出她曾参与“拖离”在哈佛抗议的学生的旧闻,以此作为她扮演“体制工具人”的佐证(编注:蒋雨融回应BBC采访时表示,她“当天临时被同学叫过去帮忙当志愿者,在门口登记,刚好站在那里。”视频中她未与抗议学生发生接触。但是可以推测到,她是该校学生学者联合会的成员)。在他们眼中,蒋雨融的每一个字,都可能隐藏着为政府辩护的密码。


然而,吊诡的是,在国内的某些舆论场,尤其是以复旦大学沈逸教授等为代表的民族主义声音中,蒋雨融和她所代表的“NGO”、“国际发展”等概念,却被描绘成了另一幅截然相反的图景。在他们看来,这些所谓的环保、发展类NGO,是西方渗透中国、意图策动“颜色革命”的马前卒。哈佛肯尼迪学院,这个被许多官员视为“镀金”圣地的学府,也被描绘成了培养颠覆分子的“大本营”。川普政府削减USAID(美国国际开发署)预算的行为,被幸灾乐祸地引用,以嘲讽其专业的“无用”与“虚伪”。在这一叙事版本里,蒋雨融被塑造成了一个“文化祭品”,是哈佛大学精心挑选出来,用以献祭给西方白左意识形态的象征。


她就这样被困在了两股巨大、且完全对立的政治指控之间。在一方的叙事里,她是红色权力的延伸;在另一方的叙事里,她是西方颠覆势力的工具。她同时是“大外宣”和“被颜色革命者”。这种逻辑上的巨大矛盾,恰恰说明了身份政治的荒谬性:事实和逻辑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和标签。一旦个体被符号化,她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任人打扮、用以攻击敌对阵营的稻草人。


她的演讲内容,本意或许是想超越这些纷争,寻找一片安全的中间地带。她选择了“包容”、“多元化”、“人类共同命运”这类具有普世性的宏大主题,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所有可能引发争议的热点问题,比如中美关系、地缘政治、巴以冲突等。这是一种典型的、旨在寻求最大公约数的沟通策略。然而,在今天这个高度极化的舆论场中,这种四平八稳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当”。


去年哈佛的毕业演讲代表,因哈佛校方拒绝向13名支持巴勒斯坦的学生授予学位,发表了充满激情、尖锐批判校方伪善的演说,赢得了广泛的共鸣。那份演讲的力量,恰恰在于它的不妥协、它的争议性、它的真诚愤怒。相比之下,蒋雨融的“安全牌”就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它没能满足任何一方的期待:对于渴望听到对强权进行反思与批判的人来说,它过于温顺;对于反对“白左”议程的人来说,它又充满了他们所憎恶的DEI(多元、公平、包容)。结果,这个试图左右逢源的中间地带,反而成了四面受敌的火力集中区。


演讲文本何以成为众矢之的


即便我们剥离所有附加其上的政治与身份标签,单纯审视蒋雨融的演讲文本本身,也不难发现其内在的脆弱性,而这种脆弱性,恰恰为所有外部攻击提供了最坚实的落点。


演讲的核心部分,她举了三个例子来阐述她对“人类共同困境”的理解:一个因贫穷买不起卫生巾的女孩,一个因恐惧骚扰而不敢上课的女生,以及一个不明白为何有战争却最终死于战火的男孩。这三个形象,无疑都指向了真实存在的、触目惊心的社会问题。然而,问题在于,它们是以一种高度抽象、去语境化、非特指的方式出现的。


他们是“一个女孩”、“一个女生”、“一个男孩”,是教科书和公益广告里常见的、标准化的受害者符号,而不是有血有肉、有具体姓名和生命故事的个体。对着抽象的人类、抽象的苦难进行抒情,其情感浓度必然大打折扣。这种抒情,很容易被感知为一种表演,一种为了体现自身道德优越感而进行的姿态展示,而非发自肺腑的真诚共情。这正是其演讲被普遍批评为“假大空”的根本原因。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中说,“要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要爱生活本身,胜过爱生活的意义”。情感的共鸣,往往来自于具体的细节。如果蒋雨融讲述的是她在某次社会实践中遇到的、名叫“小红”的女孩,如何用破布代替卫生用品;如果她分享的是她的某位同学,因为遭遇了怎样的具体骚扰事件而产生了何种心理创伤;如果她能追溯某个死于战火的男孩短暂一生的具体轨迹……那么,她的演讲或许能刺破观众情感的壁垒,产生真正的共鸣。


但她没有。她选择了一种最安全也最无效的方式。这种选择,反过来又印证了外界对她的种种指控。在批判其特权的人看来,这正是精英阶层脱离群众、无法理解具体疾苦的明证;在批判其虚伪的人看来,这正是白左只会空喊口号、自我感动的典型症状。尽管我们不能轻易断言白左只会空谈 , 但蒋雨融的演讲,确实精准地迎合了这种负面印象。文本的空洞,为所有对她怀有偏见的人,都提供了一枚可以射向她的“实心炮弹”。


我们时代的病征:一场关于偏见、焦虑与隔阂的集体诊断


最终,我们不得不回到那个核心问题:为什么是蒋雨融?为什么这么多立场迥异的群体,会如此同仇敌忾?这背后,反映的不仅是她个人的悲剧,更是我们这个时代深刻的社会病征。


首先,这是“塔西佗陷阱”在舆论场的完美复现。 当一个公众人物与某个带有负面联想的身份(无论是“体制”还是“西方精英”)挂钩,她便失去了被信任的基础。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预设为怀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她越是向宏大叙事靠拢,就越无法打动人心;她越是辩解,就越是坐实人们的猜疑。蒋雨融后来在社交媒体上开设账号,试图与网友对线,其结果是“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为攻击者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靶子。各方都在她的言行中,欣喜地印证了自己早已持有的偏见。


其次,这是身份政治的极致化表现。 在这个故事里,个体被彻底简化为标签的集合。在一些人眼中,NGO背景等于“境外势力”,体制内家庭等于特权腐败;而在另一些人眼中,官方叙事等于洗脑喉舌,哈佛学生等于虚伪白左。蒋雨融不再是一个有着复杂成长经历和个人思想的独立个体,她变成了一个符号的战场,各方势力都试图在她的身体上刻下自己的图腾,并摧毁对手的图腾。


再次,这反映了大众对“代表权”的深刻焦虑。 在哈佛毕业典礼这样的全球性舞台上,一个中国面孔的发言,不可避免地会被视为一种“中国代表”或“留学生代表”。当她的言行不符合某个群体的自我认知或期待时,这个群体会感到被“错误代表”,甚至被冒犯。 “她凭什么代表我?”这句愤怒的质问背后,是对“中国故事”解释权的激烈争夺。各方都想成为那个定义“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中国人”的主体,而蒋雨融,则不幸成为了这场争夺战的中心祭品。


此外,这也是全球反精英主义思潮的又一次共振。 在国内,从“小镇做题家”的自嘲与愤懑,到对“董小姐”们占据优势资源的口诛笔伐,公众对精英阶层的疏离感与不信任感与日俱增。蒋雨融的精英履历,无疑精准地撞上了这个枪口。


而在大洋彼岸,以川粉为代表的右翼民粹,对常春藤精英及其所代表的政治正确的憎恶,也早已不是新闻。他们一边咒骂哈佛是“极左”的大本营,是摧毁传统价值的元凶,一边又以自己的子女能进入藤校为荣,甚至不惜以“逆向歧视”为名状告哈佛,抱怨其对亚裔学生录取不够多。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恰恰揭示了其反精英姿态的本质:它反对的不是精英地位本身,而是占据了这些地位的、与自己价值观相异的“另一群精英”。蒋雨融,不幸地成为了这股跨国反精英情绪的完美交汇点。


最后,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信息茧房与立场固化日益严重的世界。 各派批评者在各自的同温层内,不断强化着自己的观点,而鲜少与对立观点进行有效的事实核查与对话。沈逸的“颜色革命基地”论,在特定的受众中被奉为圭臬;海外的“特务”论,也在另一群人中深信不疑。真相变得支离破碎,观点则日益极端。


谁是下一个“祭品”?


蒋雨融事件,如同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它展演的不是一个个体的成功或失败,而是我们这个时代集体无意识的痉挛。她是一面棱镜,折射出意识形态的尖锐对立、阶层之间的巨大鸿沟、身份政治的蛮横霸道、精英与大众的深刻隔阂,以及个体在宏大叙事面前的渺小与无力。


她的演讲本身,或许只是一个普通优秀毕业生略显笨拙的尝试。但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以及她特定的身份背景被曝光之后,这份普通的感言就被赋予了它无法承受的重量,被无限放大、过度解读,最终在舆论的绞肉机中被粉碎。


喧哗与骚动之后,我们或许应该反思:在这场几乎无人(敢)为蒋雨融辩护的集体狂欢中,我们究竟是在批判一个具体的个人,还是在发泄我们对自身所处困境的无名怒火?当理性讨论的空间被情绪化的攻击和阴谋论的揣测所挤压,当复杂的个体被简化为非黑即白的符号,我们距离一个更开放、更宽容、更理性的公共空间,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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