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11月中旬一个寒冷的夜晚，大约135人聚集在北卡罗来纳州布恩市的一条公路旁。布恩是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个小型大学城，并非左翼抗议的温床。他们举着写有“纳粹也只是奉命行事”和“是时候让ICE解散了”的标语，向据传在该地区活动的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CE)特工高喊口号。

一位阿巴拉契亚州立大学(Appalachian State University)的学生在这次临时集会上告诉《阿巴拉契亚人报》(The Appalachian)：“布恩是一个南方白人山区小镇，他们来这里以为不会有人管。我们需要让他们知道，无论他们去哪里都不受欢迎。”这样的反抗出现在刻板印象中通常沉默保守的地区，它令人震惊地表明，美国政治的战线正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发生变化。

过去几周，川普政府一直在推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规模驱逐行动，如今行动已深入阿巴拉契亚山区。它名为“夏洛特之网行动”(Operation Charlotte’s Web)，于11月中旬部署了数百名国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和边境巡逻队(Border Patrol)特工，在夏洛特市及其周边地区以及该州偏远山区县展开大规模逮捕。

官员们声称，此次行动的目标是针对“最恶劣的”非法移民罪犯，但数据讲述了不同的故事：据国土安全部统计，超过370人被捕，其中仅有44人有任何犯罪前科。绝大多数被捕者都是普通的无证居民，他们只是去上班或上学，而不是“暴力罪犯”，这凸显出此次打击行动与其说是为了公共安全，不如说是为了完成政绩。

事实上，川普在竞选时承诺要开展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驱逐行动，誓言要围捕1500万至2000万人(这比美国境内估计的1400万无证移民还要多)，并向ICE施压，要求其将逮捕率提高三倍，至每天3000人。联邦政府的大规模搜捕行动已将ICE的逮捕人数推升至多年未见的水平；如今，没有犯罪定罪的移民已成为被拘留者中的最大群体。但川普政府也面临着对其不分青红皂白逮捕和大规模驱逐政策的广泛抵抗，这种抵抗并非例外，而是常态——来自全国各地忍无可忍的普通美国民众。

捅马蜂窝

官员们似乎没有预料到的是，这次镇压不仅会在洛杉矶、芝加哥这样拥有大量移民社区的自由主义中心遭遇猛烈反击，也会在以白人为主的工人阶级社区遭遇同样猛烈的抵制。

在位于蓝岭(Blue Ridge)山麓边缘的夏洛特市，活动人士们紧急行动，建立起一个覆盖范围广泛的预警网络，用以追踪联邦特工。数千名当地志愿者——其中许多人并非该市政治主流圈内人士——动员起来，监控车队，并实时提醒易受伤害的家庭。他们在社区巡逻，跟踪无标识的车辆，并在发现海关与边境保护局(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或ICE特工时鸣笛示警：这些悄无声息的游击式抵抗行为，被边境巡逻队的当地指挥官嘲讽为“邪教行径”。活动从夏洛特市中心延伸至西部乡村县，观察员们在山区小镇的酒店和沃尔玛停车场检查集结地，并将情报传递至整个地区。

当治安官宣布联邦当局已撤离——视频显示一支车队正沿着高速公路仓皇逃离。而当地人将其誉为一场“捅马蜂窝”的胜利，将这次撤退比作英国将军查尔斯·康沃利斯(Charles Cornwallis)在独立战争期间遭遇意想不到的顽强抵抗后突然从该地区撤退。

夏洛特的抵抗大多悄无声息、带着半官方性质，因其礼貌却尖锐的南方风格而被戏称为“善意之举”。但煤炭产区酝酿中的公开叛乱可能更具意义。

肯塔基州哈兰县是阿巴拉契亚劳工战争的传奇中心，在这里，居民们最近惊恐地见证了驱逐行动。今年5月，一队黑色SUV驶入哈兰镇，全副武装的特工身着战术装备突袭了两家墨西哥餐馆。起初，这次行动被包装成缉毒行动；现场的肯塔基州警察告诉旁观者，这是“正在进行的毒品调查”的一部分。但尽管由缉毒局(DEA)特工执行，这实际上是一次移民突袭。当地记者詹妮弗·麦克丹尼尔斯(Jennifer McDaniels)指出，被捕入狱者的案件均列为“移民”，没有一项与毒品相关的罪行。

震惊消退后，居民们怒火中烧。“我们觉得这是针对我们个人的，”目睹突袭的麦克丹尼尔斯告诉《n+1》杂志。眼睁睁看着邻居们被塞进一辆无标识面包车带走，当局却没有给出任何真正解释，这震撼了这个紧密团结的社区。“我不喜欢这些突袭对我们社区的影响，”麦克丹尼尔斯继续说道。“我们当地的领导人也不喜欢它对我们社区的影响……我们只是真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人告诉我们。”

结果发现，那天至少有13名哈兰居民“消失”，被悄然转移到70英里外的一个拘留中心。哈兰因煤矿工人起义而被载入史册，称为“血腥哈兰”(Bloody Harlan)，在这里，政府特工从工作岗位上抓走低薪工人的景象，触动了人们内心深处的背叛与愤怒。这里的人们深知阶级战争的模样，许多居民在联邦政府的专横跋扈的突袭行动中看到了阶级斗争的影子。

山丘之血

几十年来，阿巴拉契亚地区一直铭记着同样的教训，如同镌刻在山丘中的煤层：华盛顿出现时，很少是为了提供帮助。当采矿业衰落、工业枯竭，当阿片类药物席卷这些社区时，联邦回应总是姗姗来迟、力度不足。2016年的马修飓风和2018年的佛罗伦斯飓风淹没了北卡罗来纳州东部，十年过去了，成千上万的房屋仍未修复，许多家庭仍在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提供的拖车中栖身，而全国其他地方早已恢复正常。2024年，海伦飓风带来的洪水摧毁西部山区，救济物资如锈蚀管道中的水般缓缓流入——仅拨付了13亿美元，而损失估计高达600亿美元。一年后，幸存者们仍住在帐篷和棚屋中，等待政府介入。

但联邦政府的优先事项是秀肌肉——逮捕数字、拘留配额、武力展示，于是，这些被遗忘的社区突然被探照灯和车队照亮。“夏洛特之网行动”一夜之间部署了数百名ICE和边境巡逻队特工。援助姗姗来迟；而执法迅猛而全副武装。这只会强化那句最古老的山民箴言：永远不要相信政府。

这种自相矛盾的安排，对许多阿巴拉契亚劳动者而言，根本无法忍受。“这里是犯罪率很低的乡村地区，”布恩县的一位组织者指出，称ICE的专制扫荡“令人作呕且不人道”。这位组织者还说：“这就是保守派的惯用伎俩：即使根本不存在犯罪，也要强硬打击犯罪。”换言之，关于危险罪犯的叙事，与人们亲眼所见的朋友、同学和同事被拖走的现实，完全不相符。

诚然，阿巴拉契亚的民意并非铁板一块；许多人仍为任何打击“非法移民”的行动欢呼，认为这是恢复法律与秩序的举措。但这些社区日益高涨的抵抗表明，一种深刻的转变正在发生：阶级团结开始动摇传统的党派界限。当移民已成为邻居、同事或教友，当联邦特工如占领军般降临，肆意扰乱每个人的生活时，煽动农村白人对移民恐惧的旧把戏就开始失效。

“在所谓的暴力团伙成员的工作场所绑架他们，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一位布恩当地居民嗤之以鼻。谁都应该看出背后的现实：这并非为了保护农村社区，而是为了政治目的而利用它们。对于许多被告知自己是“被遗忘的美国”的人来说，华盛顿唯一忆起他们的时候，就是把他们当作棋子，投入到别人的文化战争中。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此说“不”。

阿巴拉契亚有着悠久却常被忽视的底层反抗传统。一个世纪前，西弗吉尼亚州煤矿工人在布莱尔山(Blair Mountain)发动了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武装劳工起义，成千上万的贫困工人，当中既有移民，也有本地居民，拿起武器，共同对抗腐败的煤炭大亨。20世纪60年代，居住在芝加哥的阿巴拉契亚山区贫困白人移民组建了青年爱国者组织(Young Patriots Organization)：这些挥舞邦联旗的“乡巴佬”震惊了当权者，通过与黑豹党(Black Panthers)和青年领主党(Young Lords)结盟，在跨种族斗争中对抗警察暴行与贫困。

这种跨越肤色界限、源于共同阶级斗争的团结精神，如今正在山区小镇重现。你能在夏洛特活动人士借鉴芝加哥移民权利运动策略、建立快速反应网络和法律援助中看到它；也能在北卡罗来纳组织者提前把抵抗经验分享给路易斯安那州与密西西比州社区、共同应对川普镇压的下一阶段“沼泽清扫行动”时看到它——这项行动计划于12月1日向墨西哥湾南部部署最多250名特工，目标逮捕5000人；每当南方乡村教堂为无证家庭提供庇护，或当地志愿者到酒店外抗议边境巡逻队时，这种精神都清晰可见。

联邦当局可没法享受南方舒适待遇

这一切让川普政府，以及任何未来试图对“庇护城市”贴标签的政府，陷入尴尬境地。政客们很容易将抵制移民突袭描绘为大城市自由派或有色人种社区的专属领域。但当以白人为主的工人阶级城镇开始向驱逐机器撒沙子时，又会怎样？

在北卡罗来纳，活动人士指出，他们的州不同于伊利诺伊州，毕竟党派格局不同，当局也一直谨慎，但普通民众仍在寻找创造性的反击方式。他们与那些曾被告知要为经济困境负责的人找到了共同点。这样做，他们有可能颠覆这样的叙事：阿巴拉契亚，或许还有其他饱经风霜、被遗忘的工人阶级聚居区，将永远充当他人十字军的顺从步兵。

如今在布恩和哈兰等地展开的抵抗并非噪音，而是一个信号。它表明，美国的政治断层线正在我们脚下悄然移动。即将到来的驱逐突袭原本应该是一场在“真正的美国腹地”进行的清剿行动，相反，它们正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遭遇无数小城镇的激烈反抗。这与华盛顿强硬派预期中来自美国保守州的被动或支持反应大相径庭。

相反，随着执法体制逐步渗入更广阔的白人美国，它遭遇的正是长期定义其最深邃山丘、山谷和林区的那种桀骜精神。向华盛顿传递的信息很明确：如果你以为阿巴拉契亚会为你们将他们的家乡变成大规模围捕的集结地而鼓掌或默许，那你就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