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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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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ESPN
闻道“美国无小事，加拿大无大事”，活在美国，事还真多，尤其是近几年之岐见极化和社会撕裂。本篇却放下时事热点，说点生活花絮，那是一桩昔年轶事——
当下女足世界杯正鼓角交鸣。中国女足出师不利，输給丹麦。于是念及24年前“铿锵玫瑰”之绽放，其时中国女足正值巅峰，而我就是现场见证者。这个故事有点意思——
却说那一届世界杯中国女足五比零狂胜挪威，中美迎头对撼已成定局，友人老王便邀我一道去看决赛。那是1999年7月10日女足世界杯冠军争夺战，地点在加州洛杉矶玫瑰杯体育场。
老王仪表堂堂，曾在电视剧《天才老爹》里客串角色，又在一部好莱坞电影里饰演华裔女星白灵的丈夫。
老王那副身坯魁梧威猛，他是国内退役运动员，来美多年，人脉尚在，中国女足带队团长王俊生和教练马元安都是他的老袍泽，半个铜板不花，他就弄到两张国际足联的贵宾票。
我是资深球迷，中国女足本届世界杯威风八面，所向披靡。偏偏不是冤家不聚头，最后撞上的正是美国（其时五八炸馆事件刚过去两个月）。闻说彼岸无论球迷抑或非球迷都摩拳擦掌，要中国姑娘“打出国威”。又盛传女足某明星队员立下生死状，要报使馆挨炸一箭之仇。
而美国这边则对中国队充满敬畏，“反华”与“妖魔化”之类，完全没有。美国队员及体育媒介对中国女足的赞誉，几乎用尽了溢美之词，并预言中美对决将是一场壮观的、伟大的世纪之战。
看报载，美国踢足球的女性多达七百万，堪称女足头号王国；而当时中国人口为12亿，有多少女性踢球？仅有一万。
这是七百万人与一万人的比试。有此说法：“美国队是打出来的，中国队是练出来的。”但无论如何，富于中国特色的集训式操练，也铸造出一支星光熠熠的超级强队。
赛场花絮
决赛当日，老王和我准时到达玫瑰杯体育场。殊不知，克林顿总统偕夫人也依时到达，特勤组保镖暂时封锁这条通道。我们的贵宾票正是这个看台，却不得其门而入。
被拦截的老美们不干了，齐声向总统一行报以臭嘘，唾沫星儿只怕都飞到希拉里的秀发上了。克林顿夫妇唯有陪着笑脸快步入场。
及至特勤保镖们魁梧的背影消失，我们随后夺门而入。此时美国战斗机呼啸着越过球场上空，然后两国国歌依次响起。
我们的球票座席就在总统邻区，要经过已落座的克林顿夫妇面前。一黑一白两名特勤人员陪着小心，温言引导人流尽快通过。
这“黑白双煞”西装革履，举止已十足斯文，但入场球迷心里已经不爽，对总统保镖便无好脸色。我前面一位抱着婴儿的白人男子怒骂：“Fxxx！你没看见我抱着小孩？”其尖厉音频足以让美国总统听见。
但克林顿夫妇和总统特勤组都得保持风度，听到民众以F开头的词句，也要装孙子。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民众的孙子，而不是大爷。
克林顿夫妇和女儿与美国女子足球队队员在更衣室合影，图源：CNN
洛杉矶玫瑰杯体育场堪称圣地，一九八四年奥运会就在此举行；一九九四年世界杯足球决赛也在此地，当时入场观众为八万，而此日的女足决赛，全场爆满，电子屏幕打出：到场人数为九万零一百八十五人！
前几场很吸睛的华人啦啦队更倾巢出动，但与声势浩大的美国拥趸叫阵，到底寡不敌众。尤其我所在的看台，华人不多，耳膜领受的全是“U——S——A！”的冲击波。华人啦啦队多在两边球门后侧，仅在老美的呐喊间歇中才倔强地冒出“加油”之声。
老王和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中华英雌助阵。这是体育竞技，人总有抑强扶弱之心，美国毕竟是头号女足王国。假使美国乒乓球队和中国队比赛，我当然支持美国。
我们前面坐席是澳大利亚和挪威的队员，澳洲姑娘一边倒支持中国队，或喊或嘘，均为中国姑娘撑腰。至于挪威队员，虽有北欧人的沉着内敛，却也看得出明显倾向中国队。
我四下张望，想重温前两场在电视上看到的辛辣标语，如“妹妹你狠狠踢！”又如“妹妹你责任重，我们的冤仇深！”都带着五八炸馆的政治情绪。本场比赛却无特别发现，仅有一幅“花木兰射雕！”标语稍俱反美意味，雕即为美国之图腾，但也无伤大雅。
相应地，我没看到老美打出“哈姆（美国队明星）屠龙”或者诸如此类的标语牌，因为那样Un-American（不是美国精神）。
比赛从场面上看，美国队好像稍占优，但自始至终都未有一脚稍具威胁的射门。而本届杯赛的世界级明星的孙雯，被美国队“体贴入微”，难以施展；至于快马赵利红，此前被美国队教练盛赞，说各队明知她有一双快腿，但还是找不到钳制之术。但这场也被重点盯防，被废了武功。
加时赛开始，上半时段的十五分钟中国队突发神威，攻势如潮，尤是三号范运杰的头球攻门堪称整场比赛的辉煌一刻，九万余人发出炸雷一般的惊呼。我们都不晓得，此球后来成了一个悬案。
加时赛下半段，中国队攻势稍顿，战局旋又拉平，直至终场哨响—点球决胜。结局无需详说，正如众人在电视直播上所见，刘英射失，中国队以四比五惜败。
接下来是美国观众山摇地动的欢呼，以及典型美国式充满狂欢气氛的颁奖仪式……
点球决胜几近抓阄，它只能决出冠亚军，却不能判定强弱高下。比赛之结局可说是天数所定，亦算皆大欢喜。
华埠夜宴
赛后，洛杉矶侨团在华埠为中国女足举行盛大庆功晚宴，老王又通过老袍泽拿到了邀请券。
岂料庆功会完全由官僚主宰，使领馆公使、参赞、专员轮流上台演讲，我无心作官腔听众，倒是觅机和粤籍球员赵利红和邱海燕聊了几句乡音，二人均为与世界冠军失之交臂而深深抱憾，却雄心不废，有志明年奥运会再战悉尼。
铿锵玫瑰之精神风貌均可圈可点，她们在酷暑之下激战一百二十分钟，征尘未洗即赴华埠庆功会，眼见个个都吃不下东西，却不骄不馁，待人接物，谦逊有礼。据带队团长、中国足协常务副主席王俊生说，鏖战之后，女足队员有三人呕吐、两人抽筋！
值得一提的是，教练马元安在发言中先介绍了中国队在本届杯赛的事迹，忽而话锋一转，指责执法决赛的瑞士籍裁判不公正。我颇觉意外，本人并非球盲，眼见为实，觉得该裁判相当公正。
我这一席正有女将刘英在此，刘因射失点球而情绪欠佳，较为沉默。我按捺不住便问她：你真的觉得裁判不公吗？刘英答：我没想过，反正都过去了。
裁判倾向性原确系国人心结之一，加上总有人喜欢炒阴谋论，指中国队的赛程东奔西跑，长途跋涉，乃美国人玩的把戏。此说实在太邪乎，后王俊生团长也出言澄清，谓：中国队劳碌奔走诚为事实，但赛程是事前抽签决定的，无论如何，抽签过程绝对公正。
这位王俊生还真比马教练有水平。他在庆功宴的发言极具激情，也不怨天尤人。他说：“美国队是冠军，这是公认的。但是中国队没有输，这次世界杯赛，进球最多，失球最少的就是我们。”他掷地有声地设誓：“我代表中国足协和女子足球队向中国人民和海外侨胞保证，一定要拿下世界冠军！”
这就是王副主席之所以能当副主席，马教练则只能当教练的道理。
不过，其后讲台上又掀高潮，一个领馆官员开讲：“你们是真正的冠军，如果不是裁判作梗，你们起码四比零赢下来！第一美国队禁区手球犯规，未判点球；第二，那个角球的头球射门，美国队后卫是站在球门里面将球顶出的……”
他没说第三第四个该进而未进的球是何情景。我搜索枯肠，也想不起中国队还有什么值得回味的黄金机会。然而就他的“头球已进”之说，已颇具爆炸性。那无疑是全场最惊险的一球，它居然已进球门却得而复失？
我扭头一看，这故事的主角范运杰就在邻桌，即过去询问：你顶的那球真进了吗？范说：我不知道，以我站位的角度，很难看出球进了还是没进。
无论怎样，这疑团立案待查。却说庆功会被弄得冗长沉闷，其间女足后卫白洁身体不适。老王便自告奋勇，驾租来的车先送白洁返酒店，我们的酒店就在女足驻地隔壁。
再后来，疲惫的中国球员终是体力难支，王俊生出面向意犹未尽的地主请辞。漫长的庆筵总算结束。
此时有一老王的旧袍泽过去告诉马教练，老王已送白洁离去，可否让他的朋友（指我）上巴士回旅馆。马慨然允诺，我便登上中国女足的专车，在球迷的欢送声中绝尘而去。
车上别无花絮，队员都累瘫了。先是听到两个队员在嘀咕：“开赛前出动战斗机，这是啥意思？”这显然带着五八炸馆的阴影。我不便出声解释，美式足球超级碗决赛，以及在美举办的国际最高级别决赛，都有此仪式。
后又听见赵利红问另一队友：“你说那球真的顶进去了吗？”队友答：“就算人家后卫两只脚在球门线后面，人家顶出来，头还是在前面呀！”
我不好意思转头看答话的谁。这是铿锵玫瑰们私下聊天的大实话，如日后彼岸有声音炒作中国姑娘如何抨击裁判，还要添加政治佐料，我是不会相信的。
逸事遗韵
飞回东部，上网浏览相关新闻。虽见彼岸有些爱国心切的传媒责难瑞士女裁判，但《中国体育报》一锤定音，宣称执法裁判“基本公正”。我便想，这家官媒亦属“基本公正”。
岂料又生变数，原来裁判果真有问题，只是确证其事的并非别人，正是有闻必录，有事必究的美国传媒——
先是美联社抖落出美国队门将在扑出刘英那个点球时，实系偷步违例。美联社不依不饶追踪采访这位黑人球星，她坦然承认，不过“所有守门员都会这样做，被逮住无非重踢……”
她说的确乎事实，关于罚点球者未触球之前守门员双脚不得离开球门线的这条规则，执法通常颇有弹性，有时被裁判从严，有时则从宽。
此案倒还罢了，最教人捶胸顿足者，当属美国CNN电视网事后用电脑三维图象精密分析范运杰那记头球射门，证实此球确实已越过球门线！
看来，那个领馆官员真不是信口雌黄，让他给蒙对了。只不过，需用电脑分析方能确证的运行轨迹，当值裁判又如何能在一瞬间作出准确判断呢？球场九万看客当时除了惊呼，没一人能认定该球已进。大家都是肉眼凡胎，非电脑可比，裁判亦为无心之失而已。
这就是足球比赛的遗憾，中国队不外重复了这种遗憾罢了。毕竟24年前没有鹰眼监测。
美国传媒打破砂锅问到底，让我晓得美国新闻的至尊标准不是国家利益，而是事实与真相。真要晋身为泱泱大国，就须先有泱泱气度和胸襟。
克林顿赛前赛后关于中美两国人民友善相处的讲话颇得体，但他是政客，不足为训。然而美国队教练关于比赛“决出了两个世界冠军”的感言，还有美国队员对中国对手之尊敬与盛赞，均是普通美国人之心声流露。
记得在华埠庆功宴上，中国队员感慨道：这是女足建军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比赛。无独有偶，报载美国球员亦云，这是令她们刻骨铭心的一场比赛。
再加上我在女足巴士上亲聆队员们私聊，她们和美国女足姑娘们无甚区别，都秉持体育精神和正常人的是非观，若往她们额上涂画GJ主义的符号，那一定是权力意志所为，而非她们的本心。
然而，那是24年前的事了。从前几年开始，两国气氛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两边民众对大洋彼岸的观感印象也随之生变。美国华人亦复如是，再也没人打出“花木兰射雕”的横幅了。
皮尤研究中心7月19日发布的一项民调，绝大多数的亚裔族群都对祖籍国有好感，只有华裔一家是例外，美国华人对祖籍国的恶感高于好感。调查显示，只有41%的美国华人对故国有好感，华人对美国、日本、韩国的好感都高于对自己的祖籍国。
饶有意味的是，美国华人对台湾有好感的达到62%，远高于对中国大陆的有正面看法的比例。更要指出，这项民调把只认自己是美籍台湾裔的排除在华人之外，如算在一起的话，对中国大陆持负面看法的比例将会更高。
虽则这种集体情绪犹如潮涨潮落，到了某个历史节点，会有很大变数。但当下态势，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逆转实非一时三刻的事。
铿锵玫瑰之辉煌绽放，已成明日黄花。凋谢如许年之后，仍难在本届女足世界杯重振旗鼓。于我更留下一段伤感记忆，好友老王在八年前车祸去世，老袍泽王俊生立下的夺冠誓言，他是无缘得见了。不过，我们都没能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