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走出古拉格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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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全文共 3540 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封面图:《古拉格群岛》

 

20世纪晚期,历史一次猝然转身,巨大离心力把我抛离轨道,成了一片流星陨石,坠落于陌生的土地。屈指数来,我居美已三十多年,而故土履历也无非三十多年。再过三年,我在美的时间长度将超越故土的记忆年轮。

 

走过生命历程的每个碑界,都留下至深刻痕。一个人原来可以从小到老都在成长,只要直面真实世界,就永远会有感悟和心得。如果一个人止步于某个碑界,不断回望前尘,沉溺于昨天。他的生命就停滞了,只活在顾影自怜之中。

 

我说点个人的心路曲折——在求知欲最旺盛的青少年时期,却失学而且被放逐到鸿蒙未开的荒山野岭,在热带雨林中垦殖自己的命运。严酷现实使我从虚妄理想中挣脱出来,带着遍体伤痕,冷峻地辨认那个时代真实的面影,决定了自己反叛的站姿。

 

由于故土那一代人的经历相似得惊人,所以我并无特别之处,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斯大林女儿和索尔仁尼琴

 

在重门深锁、精神荒莽的年代,我难得地读到“内部出版”的斯大林女儿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写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和《仅仅一年》。这两本书令我脑电波产生了剧烈紊乱。

 

那个封闭体系及其价值结构,竟然如此摧残人性,哪怕是至尊公主也无处逃遁。于是,她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抛弃一切,飞越疯人院,奔向自由世界,从而在精神逃亡中实现了灵魂升华。

 

对我这一介青年,斯大林女儿的书影响巨大。记得我读完后心情郁卒了半个月,那种体验,只有在少年时初读《红楼梦》后的心理震撼差可比拟。后者是文学艺术力量的冲击,前者则是所处大环境之高度近似而产生的强烈共鸣。

 

及至八十年代,我又读到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和《古拉格群岛》。古拉格并非真的群岛,而是遍布苏联的一个个劳改营,索尔仁尼琴将之概括为古拉格群岛,亦即美国语境里的“疯人院”象征。

 

读索尔仁尼琴的书当然也很受震动,但这只是强化了精神反叛。对我而言,棒喝式的唤醒,首推斯大林女儿的两本书。

 

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和索尔仁尼琴,两人去国之后的选择是不一样的。斯大林女儿入籍美国,尽管在80年代短暂回到苏联,住在格鲁吉亚,但这回不是“仅仅一年”,而是仅仅两年就离乡返美,只缘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归宿之地。2011年,她在美国威斯康辛州去世。

 

索尔仁尼琴流亡20年,1975年客寓美国,此后18年都在佛蒙特州乡下离群索居,他为保持母语纯洁,拒绝学英文,日常生活也努力让自己像一个俄国人。索尔仁尼琴的信息来源是透过各种渠道获取国内动态,而对就在窗外的真实美国毫无兴趣。

 

索尔仁尼琴抱定从极权国家提炼出来的价值观念,并用来看取美国社会。1978年他应邀到哈佛大学演讲,激烈批评西方的人本主义、自由主义、消费主义;在漫长的流亡岁月,他还不断指责西方道德堕落,连西方流行音乐也无法忍受。

 

很明显,索尔仁尼琴的肉体飞越疯人院,而精神还被囚禁在古拉格群岛。

 

1994年索尔仁尼琴结束20年流亡生涯回国,他执意使用那本老旧的苏联护照,而拒用俄罗斯护照。而此时苏联已解体三年了。

 

索尔仁尼琴回国后对叶利钦持激烈批评态度,并拒绝叶利钦授勋,称:“目睹俄罗斯从欧洲强国巅峰堕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我无法接受任何荣誉。”

 

但索尔仁尼琴和普京却看对了眼,拥护普京重振东正教和大俄罗斯主义。他对极端民族主义无比忠忱,信奉斯拉夫文化优越论,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红轮》,主张“以农业和手工业为基础”,恢复“古老的俄罗斯生活方式”。

 

索尔仁尼琴甚至认为彼得大帝太过亲近欧洲,破坏了俄罗斯传统。他主张回到更古老的时光,拥护恢复俄罗斯大帝国版图。他拒绝承认乌克兰、白俄罗斯和中亚多个前加盟共和国的独立,他还反犹,并支持俄罗斯历史上对波兰的侵略。

 

索尔仁尼琴盛赞普京“提出了正确目标:强大的俄罗斯,加强俄罗斯统一”,并驳斥外界对普京反民主、专制的批评。

 

简言之,索尔仁尼琴流亡20年,从来没有进入过西方的价值体系,他精神世界的主轴,除了俄罗斯还是俄罗斯。

 

沉重的故土篮子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位著名文学前辈,他流亡美国16年,病逝于普林斯顿,几经周折,骨灰送回故土安葬。

 

他和索尔仁尼琴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也不喜欢叶利钦,更不喜欢戈尔巴乔夫。他对苏联解体深感痛心,那是他青年时期理想的光源。

 

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革命信仰,并天然亲近世界上一切左翼运动。譬如1998年委内瑞拉左翼的查韦斯击败右翼胜选,他就倍感欣慰。

 

但他去世一年后,查韦斯就把委内瑞拉国旗上向右飞驰的骏马改为向左,并第三次连任总统。查韦斯还修宪,让自己可以连选连任。于是第四次出任总统,后在大位上死于癌症。

 

这位前辈流亡者也不喜欢西方自由主义和个人享乐,他不支持性少数群体的维权运动,倒也没听过他特别反对,只是认为不值得关注和谈论,更不用谈支持与否。

 

他没来得及看到普京逐个攻打邻国和兼并领土,我不知道他九泉有知,对当下的乌克兰人民的英勇抵抗持何种态度。

 

但那些都是次要的,他和索尔仁尼琴最相似之处,是流亡他乡仍心系故国。他的精神世界只有一个主轴,除了故国还是故国。

 

他是很多流亡者的共同写照,尽管那些去国者比他年轻得多。这部分人和那位流亡前辈的区别,只在于左右站姿刚好反转,逢左必反,逢右必亲。

 

然而,他们方位感混乱,左右不辨,是非不分,对美国政治完全隔膜,只凭标签站队,闻左便群起而攻之,闻右便凑上去表忠,纯属和尚不亲帽儿亲。

 

他们的心灵曾受到专制主义蹂躏,他们把这定义为“极左”。其实来到美国,只有静下心来认识民主社会,接受文明价值观,学习民主的行为方式,剔除与生俱来的胎毒,金丹换骨,才能明辨是非。

 

但是,这部分来自特定地域的移民,相较来自别处的华人,特别是和受过美国教育的华裔颇为不同。他们倒是和来自越南、古巴等专权国家的部分移民更为同声同气,把自由国家的社会进步、文明升华视为“极左”。

 

也难怪,他们先天欠缺对极右翼的认知,只抱定对本土极左的井绳情结。殊不知,在他们的故土,充斥着极右政治独具的强权、高压、暴戾、不公不义、弱肉强食、压迫少数群体……这些依然被他们称为“极左”。

 

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教育程度还不低,这恰好证明那种教育之失败,他们先天就没有民主意识,深入骨髓的是专制病毒。这正是他们口称要反对的东西,却身为病原携带者而不自知。

 

他们拎着的篮子里装满一堆大词,全部是故土带来的观念和逻辑,连他们的亲疏与爱憎,都用故土带来的尺子去量度。那把尺子实为一张标签,左与右,黑与白,都只认简明标签,而不愿付出努力去探究民主政治的真谛。

 

有一位文坛后起才俊,被集权体制所不容(在极左和极右专制社会都司空见惯),流亡美国后投入极右翼怀抱。我和他关系不错,但近些年没有机会交流。

 

我只看到他在网上的只言片语,比如对美国高等法院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去世,他“不禁仰天長笑”。又比如“我对拜登伪政府不抱任何希望。唯有爱国者夺回政权,才能对抗中国。”

 

“伪政府”造句,源自从故土带来的冰炭不相容、汉贼不两立的敌我观念和斗争哲学。但我觉得更揭示问题所在的是最后一句,这部分人唯一的精神依托,就是要灭掉那个庞然大物而后快。那是他们流亡的意义,甚至是活着的意义。

 

美国政治的消长,政府的更迭,都要用这一准绳来衡量,能诛灭心中寇仇的,就是他们的天选之子。

 

且莫说他们心仪那个偶像并没有达标,甚至都没有兴趣去做此事。但我想说的是,活在美国,首先应该希望这个国家更好。须知这些流亡人士念念在兹的大志,对美国来说,那只是个“小目标”。

 

美国人关心的事情多了去,不值得把毕生的愤怒和举国的仇恨倾注到这一“小目标”上。

 

假若这些小目标们不自量力,就绝对会得到他们不想要的。比如当年的日本,现在的俄罗斯——呃,真为索尔仁尼琴悲伤!

 

不过,斯大林女儿在天之灵会很高兴看到这个。她已无言,但赫鲁晓夫的孙女在美国好端端的活着,她就大声把这话说出来了。

 

还有一位失明人士,我也见过。他来美并没有多久,就已经对美国指点江山,挥斥方猷。他能发推(可能是盲文自动转换),有一推文说:所有LGBTQ人群都应该送入监狱!

 

有没有人告诉过他,希特勒就是这么做的。

 

六月是LGBTQ少数群体的“骄傲月”,我看到推特上一张图片,加拿大一座教堂挂着彩虹旗和标语牌,写着:“爱你的邻居,即使他们看起来和你不同,和你想的不同,和你所爱的不同,和你的语言不同,和你的信仰不同,和你投的选票不同。爱你的邻居!”

 

应该念给那位失明人士听一听。也应该让自认信奉基督教但对别人充满恨意的人听一听。

 

我相信,从极权梦魇中冷汗淋漓地痛醒的流亡者,要脱胎换骨是另一种痛苦,但那个过程是痛并快乐着,可以让他们得到现代文明的精神超度,真正飞越疯人院,走出古拉格群岛。

 

不过,对某些人群来说,真的很难。他们无限珍视从故土带来的篮子,里面装满铸锻成型的思维、观念、感情。久而久之,他们也成了篮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