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谪仙,贬落凡间的杜宪最美丽

央视4


作者 | 孔捷生




前言:八十年代,我和杜宪同为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委员,在京开会见过面,却无缘结识。还不如另一位青年歌唱家,我和她握过手说过话,那时大家都年轻,她更是小字辈,性情开朗、形象阳光的她称我“孔老师”,听起来很受用,不像如今“老师”满天飞,顺嘴就来。她的名字……我忘记了。而我始终记得住没说过话的杜宪。


这篇人物侧写,仅凭印象和浮光掠影的片断,错漏肯定不免,但看人的取景框是我独家的,不受别人或讹传影响。关于杜宪后来的故事,不甚清楚,那些于我已陌生,本文只录下自己熟悉年代的故事。



门头沟炊事员



杜宪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为清华大学教授,她日后在荧屏上端庄大方的气质,与家风不无关系。杜宪16岁初中毕业,正值文革乱世,高中没得读了。本来她也难逃“上山下乡”命运,那是同代人铁定的人生路。但是杜宪恰巧碰上招工机会,进入工厂。



北京人民轴承厂位于燕山山脉的一道褶皱里——门头沟,举目尽是石多林稀的群峰叠嶂,蜿蜒山梁点缀着颓然倾圮的前朝城堞。它离北京已不近,离杜宪家住的清华园就更远了——这和当知青也相去不远。



当时是“备战备荒”非常年代,山沟里的工厂实行准军事化,已不再分车间,而是划成一个个连队。杜宪分配到后勤连,即是解决一千多职工民生问题的大食堂。杜宪在伙房一干七年,从揉面烙饼蒸馒头到切肉剁馅掌勺,十八般厨艺都上过手。杜宪的看家本领是往大锅菜加一瓢水——“这样不容易糊锅,”她说。菜之色香味虽因此欠佳,但在公共食堂,这显然不如炒糊锅过失那么大。



经过大伙房粗放准则的熏染,杜宪家政并不十分过关,及格而已。当然,她在食堂七年,毕竟当灶次数少而凭窗时候多。山沟里没有别的饭馆,职工一天三顿都得到食堂多个窗口排队。杜宪当值的窗口,队排得总是最长。杜宪一直以为是自己卖饭菜手脚麻利,殊不知在荒野中的男人世界,“可餐”的东西实在太少,杜宪脸庞嵌在售饭窗口,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作品。



空谷幽兰之命运



1977年恢复全国高考,北京广播学院在门头沟设有摄影、播音两个专业招生点。杜宪这株“空谷幽兰”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报名参加初试。



十年蹉跎,人才积压一大堆,“叹时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小小招生点变成了人头攒动的大庙会。许多来者技艺压身。单说播音专业,应试大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四乡的人民公社广播站播音员。他们的发音久经语录、社论、大批判文章的锤炼,简直有着刺刀的锋利、斧头的力度。



口试内容是一篇少数民族战士“贾贾哈古”所写的参加建设毛主席纪念堂的文章。杜宪听人家抑扬顿挫的朗诵,气先虚了。文章本身并不拗口,都是当时耳熟能详的八股,但作者名字真够刁钻的,杜宪总是念不顺,才读了一半,就被打断:“行了,别念了。”



说来也巧,其时中央电视台新闻播音班子严重青黄不接,资深播音员李娟、吕大渝亲临考场直接挑人,当时就看中杜宪,并劝说她这就到电视台工作,别再赶高考科场了。她们说:“后面还有文化考试,你不一定行。”



插句闲话,我认识吕大渝,在美国认识的,我们都住在大华府。我没听她说过一句杜宪贬语,她倒提到某君的文革表现,后来此人形象彻底崩坏,证实吕大渝所言非虚。



前央视资深主播吕大渝



说回当日,彼时电视不普及,杜宪不甚清楚新闻主播是什么行当,她倒是应承了。但等到中央电视台去门头沟调她的档案时,档案已被招生办调走了。原来杜宪刚过分数合格线,被北京广播学院录取了。



中央电视台只好临时发掘了一名新秀,此人面相朴实,一副“红五类”气质,只是念新闻稿老念大白字。电视观众总记不住她的名字,干脆直呼其绰号——“水赖”。只因当时电视节目乏善可陈,《动物世界》收视率几乎是最高的。这位新秀把水獭(音“塔”)果断地念成“水赖”,该绰号便一夜上身!


杜宪在校学习成绩远比她当初考试成绩好,甫毕业即成为中央电视台第一新闻主播。随着这批新人亮相荧屏,“水赖”从此消失。


一代人的镜像



杜宪才出道,即成为大众偶象——这是奇迹!新闻播音员并无演技可言,与西方头牌主播和名嘴们相比,拘谨的中国同行绝无潇洒轻松、幽默逗笑等收放自如的发挥空间,尤其在那个年代。然而能在有限的荧屏显出雍容大方、端庄贤淑来,唯杜宪一人耳!



象她这般有观众缘的主播,不但空前,再觅一个恐也不易。事实正是如此,杜宪退出荧屏后,观众始终难以释怀,视网膜上那一片空缺竟无后来者能取代。



她的名字就是八十年代的名片,她的脸庞透着光明与真诚,那是一面镜子,照出那辈人的理想信念,我们的共同故事都在她脸上写着。



彼时人们还不大晓得她的丈夫陈道明,直到他成功饰演电视剧《末代皇帝》的溥仪之后,才从妻子杜宪完美的光晕背后凸现出来。




陈道明是天津人,在北京没房子。杜宪直到生下了女儿,仍未分到宿舍,只好各处“打游击”。丈夫没日没夜地赶着排戏,女儿格格要“面圣”也颇不易。直到杜宪当上全国政协委员,房子才分到手。



杜宪确比某些花瓶委员更关心天下大事。那年杜宪、薛飞、张宏民等一群广播学院科班出身的时代俊彦,留下了永不消逝的定格镜头,那是长留于天地的历史瞬间。



音容宛在,荣辱不惊



音容宛在常用于追思逝者,但用以追思一个逝去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优秀儿女,也很贴切。



记得杜宪、薛飞停止出镜播音之日,《新闻联播》多了一组新面孔,从另一系统被临时征调的播音员素质果然过硬,铿锵有力的声线,如枪膛来复线般严谨精确,挟着威武雄壮的势能。



接下来要与每个主播个别谈话。张宏民已接到了通知。杜宪正忐忑,薛飞打来电话令她如释重负——“你甭着急了,谈话没有我们俩的份!”



杜宪主播生涯结束了。她的家政水平因此而突飞猛进,每天挎着菜篮子逛农贸市场,于厨艺渐有心得。日常除了学英语,就是相夫教子。陈道明得意地对旁人说:“我们家杜宪呀,大家风范,荣辱不惊!”



投闲置散的杜宪终于接到一纸组织决定:调离播音组,去经济部作幕后编辑工作。她到经济部报到时,该部全体同人离座起立欢迎,鼓掌长达数分钟,令杜宪热泪盈眶,不知所措……



后来薛飞调到社教部,该部奉令不得搞任何欢迎仪式。但据目击者说,薛飞报到那天,仍受到了“热情而不过份”的欢迎。



再后来,薛飞辞职远走匈牙利。杜宪有全国政协委员之衔,不能“封金挂印”,象薛飞那样一走了事。她在经济部工作了三年,编辑节目的工作人员表只有一个化名——皓月。



我心如皓月。襟怀坦荡的杜宪开始钻研经济,又考进了中国科技大学干部管理学院的经济管理研究生班进修。从电视主播到经济部的编辑,她仍是出类拔萃,同事们也从心眼里喜欢她。



1991年经济部拍电视片《老区行》,深入大别山区采访。某夜同事请她过去。杜宪一走进那间小屋,灯就熄了,一小片烛光亮起,映照着同事们为杜宪特制的生日蛋糕……杜宪哭了。



磨不去的年代徽记



杜宪“音容俱渺”,知名度反而更高。有关她的市井传闻,始终是众口相传的热点。



有一以讹传讹的八卦消息:陈道明要和杜宪闹离婚了!向来热血澎湃的北京人听罢怒不可遏,嚷嚷道:丫的陈道明他敢,咱抄家伙把他给废了!幸而陈道明真不敢,才免去被大卸八块的悲惨命运。



杜宪不断收到国外访问、讲学、交流等邀请,均不予放行。1992年,她终于递交第一份请调报告。此后这类报告写了一大叠,三天两头往上递……还未有回音,恰好国际新闻广播电视交流中心邀请她出任大型电视片集《中国小城镇》的主持人。杜宪欣然同意——她毕竟对电视专业魂牵梦萦。



1992年,摄制组行经云、贵、陕、川、藏,所到之处都掀起了“杜宪狂热”。在酆都,百姓如睹观音现身一般将她团团围住;在云贵高原,少数民族姐妹都把杜宪往屋里拉;在拉萨,藏民献上洁白的哈达。



杜宪还是往日的杜宪,风采依旧,只是摄制组里的年轻人已毕恭毕敬地尊称她为“杜老师”了。她既是整个80年代电视新闻的象征符号,亦以自己的浮沉划出了一条区分不同年代的时间线。



《中国小城镇》拍得到底怎样,另当别论。据说这套片集在第四届上海电视交易会上是所有中国电视片中卖得最好的。日本NHK电视网、香港无线、台湾良世集团……更不用说国内地方电视台。这是杜宪几年来第一次正式出镜——就凭这还怕没有买主?



杜宪夫妇与《北京人在纽约》



杜宪终于继薛飞之后离开央视,与“梅地亚”签了5年合约。铁饭碗砸碎了,她成了合同工。


杜宪、薛飞探望前央视台长黄惠群



杜宪如愿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访问,丈夫也一并同行。不久他俩就接到来自纽约的电话,力邀杜宪出演《北京人在纽约》中“郭燕”这个角色。



原来,紧锣密鼓的《北》剧组对“郭燕”一角选了多人仍不合眼,最后一转脑筋,这角色本身与杜宪气质挺接近,而且她人在美国,连护照和签证手续都省了。再说有“大老倌” 陈道明给她说戏,怎么也砸不了。当然,算盘上最关键那粒珠是——有杜宪名气垫底,将来收视率就等于买了双保险。



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冯小刚、李晓明是侃爷,他们先冲着陈道明长传急攻:“我们在戏里给郭燕办一场婚礼,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你。你们当年没这气派吧?这回补办,留个盛装纪念照!”



陈道明先到纽约,看过剧本,对有关郭燕的情节多有不满。《北》剧组居然二话不说,立马就改。一切都为了杜宪这尊谪仙下凡让路。杜宪只得去了。她进入剧组后不久,各种坏消息就追杀而至。



原来,《北京人在纽约》一剧未拍已先造势,国内相当关注。而今最不利于剧组的就是杜宪其人,她能有限度出镜和获准来美,并不意味着旧事已经了结。她居然从被谪贬解职的主播成为大众引颈企盼的剧集红角儿,这对某些人是一种刺激。传闻说有杜宪入戏,将来《北》剧播出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真要那样,剧组上下一帮铁哥们儿就白折腾了,150万美元贷款也白扔进大西洋了,北京电视艺术中心还可能因此而破产关门……左右权衡,大局为重,杜宪夫妇退出了剧组。



对于一个能唤起老百姓许多记忆的符号式人物,最好办法是冷藏。但她的名字又怎会被亿万民众忘记?



当年新闻主播群还有一位留任,如同常青树,被誉为“国脸”。可叹德艺双馨的他后来得了淋巴癌,去世的日子也令人唏嘘。看来与其做某个宏大意象的象征面孔,不如本份地做一个人,就像杜宪。



今日杜宪已非昔时之杜宪。当年她的脸庞写满时代感,而今变成了年代感。那是我最熟悉最难忘的年代,而这个年代已离我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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