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

了解美国最高法院司法历史，和美国媒体批评政府的权力之间关系的人，都一定会有所耳闻那个著名的萨利文诉纽约时报案。1960 年，纽约时报错误地报道了阿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的警察骚扰当时的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而被蒙哥马利市警察署专员萨利文以诽谤罪起诉。这个案子辗转打到了美国最高法院。1964 年，美国最高法院，以 9-0 的绝对判决，判定了纽约时报胜诉。这一判决给予了新闻媒体极大的监督政府和公众人物的权力。最高法院认为：“错误的陈述在新闻和辩论中不可避免，如果言论自由需要一定的空间，那么这一行为就应当受到适当的保护。”，法院认为：“任何被起诉的公职人员必须证明被告以’实际的恶意’为目的而进行诽谤。” 否则诽谤不成立。这样一来，政府官员要起诉媒体的门槛，就高得几乎无法逾越。所以我们现在很少看到有政府官员敢于起诉新闻媒体的。请注意，当时的最高法院，是美国历史上比较罕见的自由派大法官占主导的沃伦最高法院。这一时期的最高法院非常积极地干涉世俗社会。沃伦法院提高了美国人投票选举中的公平性，废除了种族隔离，积极保障人权。我们熟知的“米兰达警告”，嫌疑人有权保持沉默这些美国的司法实践的开创，都来自这个特别积极司法的美国最高法院。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尽管沃伦法庭给美国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甚至很多人认为沃伦法庭进行了一次宪法革命，大大推进了宪法的现代化理解。沃伦法庭在民间的声望极高，但是，在整个气氛相对保守的美国法律界，沃伦法庭的做法，是一直受到争议的。

了解完了历史，我们今天将要登场的，几乎和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捣蛋的孩子纽约时报，又被告了。还是告诽谤和名誉伤害，告纽约时报的，还是政府官员。这一次，是前阿拉斯加州州长，莎拉佩林（Sarah Palin）。

佩林是一个很有争议的政客，有人认为正是佩林孵化出了川普。因为佩林就是以一种街头大妈的反传统政客形象登上美国政治舞台的共和党人。她说话非常“接地气”，经常开非常世俗的玩笑。说话完全不像一般政客那样严谨和政治正确，而是非常像一个到处八卦的街头大妈，而且经常说胡话。比如她曾经误以为非洲是一个国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墨西哥是北美国家而不是南美国家。佩林从来没有申请过护照，因为她除了偶尔去加拿大以外，从来没有离开过美国。一直到最后必须进行外事访问的时候才临时申请了护照。总之，她给人一种傻乎乎但在宗教上极度狂热的印象，反堕胎反同性恋，支持以色列侵占巴勒斯坦领土并建立定居点，反对禁枪，不信全球变暖等等，受到草根民众的喜爱。她曾经在阿拉斯加迅速崛起，40 岁出头就当上了阿拉斯加州州长。后来甚至作为 2008 年总统大选中，共和党副总统的提名而登上政治生涯的最高峰。但在全国的大选中，佩林的粗鄙和土气迅速遭到很多人的反感，美国的副总统肯定不应该是这么一副样子。所以后来佩林风暴也很快偃旗息鼓，佩林退出了美国政坛。

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2010 年的时候，佩林在自己的竞选活动中，多次展示一张地图，将民主党候选人所在的区域，用狙击枪瞄准镜中的十字星图标锁定。这个做法有点打擦边球，你可以说这个十字星是”我们要争夺的目标“，也可以认为这个图标暗含”清除掉民主党候选人“的含义。紧接着，在 2011 年，十字星所标注的亚利桑那州的民主党议员吉福兹（Gabrielle Giffords）就遭到了枪击，子弹直接穿过了吉福兹女士的后脑，她幸免于难，但因身体残疾不得不退出了政坛。那一次枪击案凶手打死了现场 6 个人，其中包括一名 9 岁的女孩。

到了 2017 年，激进左派的一名枪手枪击了一名共和党议员，将之打伤。纽约时报撰文强烈谴责政客之间以火爆的语气煽动这种诉诸暴力的政治解决方案。其中，就引用了 2011 年的这个案子。纽约时报的文章称：”佩林的带有十字星标志的宣传地图，引发了后来 2011 年对民主党议员的刺杀行为。“ 但这是一个没有证据支撑的结论。报纸的主编第二天发现这一措辞过于主观化，做出了修正，并声明佩林的竞选地图和民主党议员被刺杀之间，没有发现因果关系。

佩林及其律师在今年 2 月 3 日，将纽约时报告上了纽约曼哈顿联邦法庭。认为这一错误的报道严重影响了自己的生活，诉纽约时报诽谤和名誉伤害，要求赔偿。而纽约时报则认为这是一个正常范围内的错误，而且之后也登出了纠正信息。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按照正常的法律操作，因为 1964 年最高法院的判例中已经有过类似的萨利文诉纽约时报案，那么这个案子要解决起来并没有难处。尤其是，纽约时报也出示了在谈论这个稿件的过程中，各位编辑交流的意见的电子邮件内容，显示这篇文章是冲暴力去的，而不是要”恶意伤害佩林“（这很重要）。因此这个案子的判决几乎不会有太大的悬念。

但是，中国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佩林的这个看上去很愚蠢的做法，实际上可能有更深的含义。大多数分析人士指出，佩林的真实含义，或者说，共和党保守派的真实含义，是要将这个案子提到最高法院。

我前面说过，60 年代非常激进的沃伦法院在保守派中是充满了争议的。包括萨利文诉纽约时报案这个里程碑式的判决，很多人认为是应该被推翻的。他们的理由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这一判决导致媒体几乎完全不需要考虑制造假消息的责任。这也一定程度造成了今天无论是严肃媒体，还是社交媒体上，假消息漫天飞的局面。被假消息困扰的政府官员，由于申诉的门槛太高，基本上失去了法律的保护。再加上，从媒体力量来说，保守派完全不是自由派的对手，美国三分之二以上的主流媒体是自由派的。因此一定程度地限制媒体言论的批评自由，是美国保守派一直以来的一种努力。还记得川普作为美国总统，直接面对镜头向全世界高喊美国媒体是”人民的敌人“吗？

这种努力的最后成功，就是要靠最高法院再进行一次类似的案件的判决，来颠覆掉 1964 年的萨利文诉纽约时报案的结果。这样，新的判例就替代了旧的判例，将来美国媒体就不敢轻易发表未经证实的关于政客的批评了。正好，现在的美国最高法院，保守派和进步派大法官之间的力量对比是 6-3，压倒性优势，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我不太肯定那些所谓的”保守派大法官“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毕竟沃伦法庭建立的媒体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的先例已经执行了半个多世纪。很难想象这种里程碑式的判例会被颠覆。媒体不可能完全知道政府内部的准确信息，要监督官员很多事情只能是”风闻奏事“。如果因此要担负法律责任的话，那么媒体监督的力量将会被大大削弱。我相信保守派的人士也不愿意看到这一情况，除非他们甘愿为了党派利益而削弱美国的自由。但是，媒体，尤其是自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谣言和阴谋论，又从另一个方面威胁到了美国的国本，连大选结果都可以被造谣说成是舞弊，这又从根本上动摇了美国人对自己民主制度的信心。这也确实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因此我觉得，这一看似平淡无奇的案件，可能会成为 21 世纪的一个世纪判决。保守派会开始限制媒体的言论自由吗？美国媒体假消息漫天飞的现象是否会得到遏制？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