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an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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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日本东京奥运会刚刚结束的竞技体操女子个人全能决赛上,来自美国的亚裔苗族18岁女孩Sunisa Lee(苏妮莎·李)赢得金牌,她也是第一个苗裔奥运冠军。当苗裔社区为她感到骄傲,能够借着她向全世界展现明尼苏达苗裔社区的成绩时,不能掩盖的另一个事实是,在美国,苗裔社区普遍在经历着系统性不公及由此带来的伤害。
图源:https://www.elle.com/culture/a37157445/sunisa-lee-gymnast-wins-gold-hmong-american/
一、
一个颠沛流离、充满苦难的民族
苗裔(Hmong)美国人是我们较少听闻也了解不多的一个族群。有篇文章提到苗族学生说他们不喜欢被称为苗(Miao),因为“苗”这个字是以前汉族人嘲笑他们像山里面的猫所用的字,他们比较喜欢被称为“蒙”(Hmong音译)。
美国的苗族人并非来自中国的苗族,他们大多数是来自越南、老挝、泰国北部和缅甸的少数民族。他们的苦难故事与被困的泰北孤军有些许相似。
在越南战争时期,美国中情局成功策动苗族成为美国的盟军,以帮助破坏越北供应线和打越共,美国则提供武器及承诺战后妥善照顾他们。
然而,美军后来退出越南战场,留下苗族孤军奋战,导致苗族约四万人死于越战。在1975年老挝解放之后,曾帮助过美国的苗族人遭到种族大屠杀的报复,死亡人数可能高达20万左右,大量的苗族人被迫穿过原始雨林到泰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1975至1978年,第一批约3至4万苗族人移民到美国;1980年美国通过难民法案,接纳了更多的苗族难民。他们被安置在加州和北方寒冷的明尼苏达州和威斯康星州。2010年人口普查显示,美国的苗族人口约26万人,其中以加州9万人最多,其次是明尼苏达州6万6千人和威斯康星州约5万人。
由于如此多的苗族美国人是贫困难民,他们比来自中国和印度等地的许多拥有专业学位的亚洲移民更有可能成为穷人。因为常年生活在老挝山间从事农耕,或者躲避在丛林中,苗族裔美国人的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当苗族难民定居在美国时,他们多被安置在城市中贫穷的地区。据数据统计,苗族美国人中辍学比例高达近40%,也有将近40%的苗族美国人生活在联邦贫困线之下。
随着大量苗族难民的到来,媒体对他们的报道并不是他们是获得政治庇护的战争老兵,而是带着成见,描述为贫穷落后的民族,难以融入美国现代生活,靠政府救济和帮派团伙的民族。
尽管出了苏妮莎·李这位奥运冠军,社区活动家想告诉人们,她也是难民的女儿,生活在明尼苏达圣保罗苗族人聚集的东区,也是比较贫穷的地段。她并不符合“模范少数族裔”的叙事。她的成功不是因为她拥有怎样的“特权”,背后是家人超出常人想象的付出和社区的支持。
二、
仍焦急等待 “60枪” 调查结果的苗族社区
当美国苗族人庆祝着第一个奥运冠军的喜悦,在加州西斯科尤县的苗族美国人社区还在焦急等待社区成员被枪杀的调查结果。
2021年6月28日,在加州西斯科尤县的火灾疏散过程中,苗族男性哈吉(Soobleej Kaub Hawj)被警察连开60枪而死。
当时,加州熔岩火灾(Lava Fire)刚发生不久,35岁的哈吉与妻子和三个孩子一起撤离。他开着GMC皮卡,车里带着狗。他的妻子和三名子女乘坐第二辆,紧随其后。据称,他在靠近维德(Weed)A12号公路一个检查站调头朝反方向驾驶。执法人员说,他试图将皮卡调头开回撤离区,遭警员截停,被发现手中正握着一把半自动手枪。因此,警员才开的枪。
社区维权人士提出异议,称当时天色太暗,根本无法看清车内情况。他的身后还有妻子和孩子,怎会作出这类自杀式举动?
住在枪击现场附近的达伦•达克 (Darren Duck) 说,他听到大约 60 声枪响,“你听到每个人都开始大喊大叫,然后似乎是 30 秒的快速枪声。” 维权人士说,目击者的录影记录了至少 40 到 60 发子弹的声音。目击者拍到的照片显示,卡车的侧面布满了21个弹孔,两侧车窗都被子弹击碎。
事故现场照片,图源:hopclear.com
西斯科尤县警长办公室将哈吉列为嫌疑犯,说他可能用枪向警官开了几枪。但一直在跟踪和记录这一事件的Tou Ger Xiong,包括一名志愿消防员在内的目击者称,他们没有看到哈吉拔出任何武器。
直至目前,涉案警官已休带薪行政假,西斯科尤县警察部门没有发表正式声明,也没有给出案发现场的执法录像,但在其 Facebook 页面上发布了回应。“警官开枪致死案是一项复杂的调查,需要时间进行彻底调查。由于调查正在进行,有关此案的某些细节尚未公开;不过,今后等调查结束后,会将完整的调查报告公诸于世。
7月9日, 33 岁的当地活动人士祖尔格·熊(Zurg Xiong )开始绝食,想为哈吉伸张正义。在一封写给西斯科尤警长和监事会的信中,熊重申了他的要求:公开所有摄像机镜头,对枪击事件进行正式调查。将在当晚同样遭枪击的哈吉的狗Silk归还给哈吉家人。结束反对苗族社区的种族歧视,包括针对苗族农民的限制性用水法令。
7月17日,超过600名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各地和远从密尔沃基和明尼阿波利斯来的苗族美国人,聚集在怀利卡(Yreka)的西斯科尤县法院,要求对6 月 28 日育有三子女的苗族父亲遭执法部门开枪击毙事件进行联邦调查。
7月23日,熊绝食抗议的19天,在熊一家和律师接到加州检察长特别助理迈克尔•雷丁(Michael Redding)的电话,表示将调查哈吉死因及对西斯科尤苗族农民可能的歧视后,暂停绝食。
但熊回应,“如果没有看到任何重大行动,我将再次绝食抗议。”
三、
明尼阿波利斯身中8枪的19岁苗族青年
哈吉的事件并非是苗族裔美国人第一次遭遇警察暴力。在2006年的明尼阿波利斯,也是2020年佛洛依德案发生地点,明尼阿波利斯警察杰森·安德森枪杀了19岁的美国苗族人李方(Fong Lee)。李方是难民的儿子,当时街头录像拍到他没有武器,而在现场发现的枪支是警察栽赃的。在徒步追逐中,安德森向李方开了9枪,1枪没有打中。
对于这个案件,Bao Phi写下的一首纪念李方和他的家人的散文诗,题名是“8(9)”,从中让我们了解事件全貌。
1.
社区成员说,法庭允许、媒体也报道对李方生前经历和性格的指控,特别是关于他是帮派成员的指控。但是,安德森警官不喜欢亚洲人和对亚洲人的贬损言论,既没有在法庭提及,也没有媒体进行报道。
魔鬼最大的权力之一
就是强迫你接受
他自己永不会接受的交易
2.
李方当时19岁(帮派成员)。我可以想象他(帮派成员)和他(帮派成员)的家人。他们正在吃(帮派成员)蒸的东西,气味萦绕家中。这是明尼苏达州,家里的灯光无论多么暗,都会让所有的室内房间感到温暖。现在是夏天,他和他的(帮派成员)朋友一起钓鱼。他们(帮派成员)骑上自行车,腿垂得很低,手臂懒洋洋地交叉在车把上。他们歪着头,辩论着明尼苏达维京队(帮派成员)和明尼苏达双城队,心不在焉地拍打着他们(帮派成员)的帽子和衬衫上的标志。
3.
警官杰森·安德森(英雄)向美国苗族少年李方开了八枪(为了服务和保护)。李方手上的枪伤表明,当安德森警官(白人)向他开枪(得英勇勋章)时,少年可能在举起双手投降了。安德森还被他的女友指控为家暴(治安警官),尽管后来指控被撤销。安德森警官(英雄)还被指控在2008年踢一位戴着手铐倒在地上的非裔美国少年。
4.
一个全体白人的陪审团认为安德森警官过度使用武力的罪名不成立。
给我戴上眼罩
告诉我你害怕谁
我就会告诉你
你的肤色。
5.
我在想,人们什么时候才会关心。
如果我们把你的故事拍成一部关于杀死海豚的电影,也许人们就会关心了吧。
6.
我18岁了,酷寒让我将手插进外套口袋里,为了温暖的慰藉。警察的手扣在枪上。我的口袋里是空的。我的手张开着。无济于事。我的故事会在烟雾和染红的白雪中结束。如果我的身体躺在那里,身上若干弹孔,我的血能在他故事的漏洞中流出吗?
7.
迷路了,你把车掉头,看到树木像绿褐色的栅栏一样延伸到蓝天。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树林永远绵延。近处,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在破旧的岩石上轻声吟唱着白色的吻,一只鹿俯下脖子汲水,你的城市是布满天鹅绒苔藓的寂静秘密世界。但就在灌木丛后,隐约可见铁丝网,临街商场如幽灵剪影。在郁郁葱葱树影后,仅一步之遥,铁轨如针线,穿行在破碎的玻璃和砾石上。
明尼苏达式友善:这个城市把它的伤疤隐藏得如此之好。
8.
我们的一生,人们都持着枪。
被追赶着,在子宫里,在父母的怀抱里。
我们的父母
被追赶着,我们的一生,
被持枪的人们追赶。
在子宫里,在父母的怀中
我们总在跑
被持枪的人追赶。
9.
Michael Cho. Cau Thi Bich Tran. John T. Williams.Tycel Nelson. Oscar Grant. Fong Lee(李方)
愿你们的名字成为赞美诗
风,摇曳着
警察的子弹没打中。
在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苗族社区站出来支持BLM。图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NUC-NQoF-Q
四、
美国苗族社区面临的压力
哈吉和李方的两起案件都在诉说着苗族美国人两难境地,他们的现实遭遇与“美国梦”的心理预期常常背道而驰。
李方的姐姐李莎说:“我们1988年从老挝来到美国,以为自由和安全了,但是现在,这种感觉破灭了。”
在明尼苏达州,美国苗族人社区与非裔社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同样受到系统性歧视,受到高贫穷率和高犯罪率的困扰。但有时,却被无可奈何地推到彼此对立的一面。
2020年,在乔治·弗洛伊德被明尼阿波利斯警员肖万跪杀后,苗族美国人被推向舆论中心。一方面,李方的母亲与被害的弗洛伊德家人一起,同感失子之痛,同样出于警察暴力。她在集会上发声,希望不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残忍被杀。
而另一边,当佛洛依德案发时,苗族警员陶投为肖万把风,喝令围观群众不要靠近,肖万的妻子也是苗族人。而后,也有不少位于圣保罗市的苗族商店在抗议中被砸。
在加州,不少美国苗族人在近几年搬到了西斯科尤县。当地的山地与老挝山地有些相似,曾熟悉种植鸦片的老人家在当地种植大麻。尽管大麻种植在加州合法,但是该县限制商业种植,在室内种植大麻不得超过12株,另外,警局通过颁布限水令来打击当地苗族人的大麻种植。
县里不会颁发水井许可证,使苗族居民不得不依赖送水卡车。每辆卡车有运水量限制,且警员常在苗族聚居的地区监视送水车,常有苗族人水车被扣。与此同时,警长办公室说,当地企业如向大麻农场提供土壤、木材和其他材料,这些材料相当于“帮助和教唆非法活动”。
提到限水令,布特县(Butte County)地方检察长办公室前调查长森德雷(Ed Szendrey)指出,“限水令只在特定道路上实施,这些道路大部分都是苗族社区。人们不但失去用水,还失去他们的卡车。苜蓿和小麦种植者可以无限用水,不会因为用水被截停或被质疑。好像苗族人每一滴水都用来种植大麻似的。人们需要水做饭、洗澡、生活…尽管没有明说,此举已制造出种族主义问题,这里有一个强大的社群团体想把苗族人赶出去。”
“他们为什么讨厌苗族人?”
7月17日,在西斯科尤县法院为哈吉讨公道的集会上,集会主题是“相爱,互助”。苗族社区希望案件被调查的同时,也能够与当局对话,得到他们的理解。缅度医师庞立尧(Lee Yao Pang,音译)发问,“我们在老挝秘密战争中为美军服务,我们救下美国飞行员,我们为美国牺牲了超过3万5000条人命,现在却被指控我们在这里进行秘密毒品战争。”
当地法院门口,举行了为哈吉讨公道的集会
参加那天集会的森德雷也说,“如果是(贩毒)集团,会像这样要求展开对话与和平抗议吗?”
五、
与苗族美国人站在一起
出于好奇心,我搜索了2006年向李方开了9枪的警员“杰森·安德森(Jason Andersen)”的名字,从新闻报道中读到,他两次因为过分施行暴力被革职,但又两次重新复职。
在明尼阿波利斯警局的脸书账号上,2017年还提到安德森警官为刚刚退休的老警官宣读退休祝福词…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对涉事警员的“宽容”,或者说是,种族主义的根深蒂固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更难以想象李方家人的痛苦。
从至今为止的报道中,我无法查到6月28日那天向哈吉开枪的警员是谁,哈吉又真的如警局所说,向警员开了几枪?只能查到涉案警员被休带薪行政假,究竟有多少人开枪呢?是怎样的情况会导致他们连发60枪,直接把皮卡打成蜂窝状?
没有所谓的“完美受害者”。
2006年,19岁的李方被描绘成“帮派成员”,但他被杀时,手中没有持枪,现场缴获枪支被证明是涉事警员挪用了早年扣留的其他罪犯的手枪。在6月28日加州枪击案里,3个子女的苗族父亲哈吉被描绘成是种植大麻、试图袭警的嫌疑犯。
网络有人评论说被杀的哈吉是活该,如果他拿枪指着警员,当然要付出代价,不值得同情。他们会去推崇这类宣传,似乎我们不该去谴责过度使用武力的做法,似乎连开60枪这件事情也能被合理化。但并没有证据表明他拿了枪,直到现在,事发一个多月过去了,苗族社区人们仍然在等待警局公布当时警员的随身录像,仍然在等待调查结果。
“任何地方的不公不义,都威胁着所有地方的公平正义。”我相信,我们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是公义。我们在理智上也知道,当风险很高,结果不确定时,做正确的事情有多难。我很钦佩为哈吉绝食抗议的熊,他的绝食抗议让更多人关注了这起案件,关注西斯科尤县的苗族美国社区,让进一步的调查成为可能。
无论你是否认识这些苗族人,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与受压迫的人站在一起总是我们应该做出的选择。
当我们分享着亚裔苗族女孩奥运夺冠的喜悦时,我们是否愿意,在对我们几乎没有什么风险的情况下,与那些被妖魔化和边缘化的苗族美国人站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我们至少可以做到的吗?
参考文章:
https://www.yahoo.com/entertainment/hmong-american-man-allegedly-fatally-191432012.html
Siskiyou County new frontier for resisting anti-Asian violence
https://www.sacbee.com/news/california/article2515864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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