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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一名曾参与追查洪都拉斯前总统胡安·奥兰多·埃尔南德斯(Juan Orlando Hernández)的美国缉毒局(DEA)前探员，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说，他们“用了近十年”，才把这个案子办到能把人送上美国法庭、送进监狱的地步；但最后，“川普上周一条社交媒体贴文，就把他放了”。 这位探员更困惑的是：川普政府一边高调展示对外“强硬禁毒”的姿态，不惜动用军队向所谓的运毒快艇发动攻击，已造成80余人死亡，另一边却又把这样的人放走。这位探员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们要让这家伙走？”

这不是一则“总统利用赦免权，行使仁慈”的传统新闻。它更像一个信号：在川普第二任期里，赦免权正从宪政架构中那把需要克制使用的“最后工具”，变成一种更直接、更个人化、也更具政治指向的权力武器——用来奖赏圈内人、抹去盟友的法律风险、改写某些政治叙事，甚至反向塑造司法系统“应当如何对待自己人”。

下面三个案例，分别对应三条清晰的路径：被身边人游说后拍板的赦免、生意与利益链条的赦免以及对政治盟友的赦免。它们共同指向同一个问题：赦免权正在从纠偏机制变成川普手中的又一种生意筹码。

被身边人游说后放人：埃尔南德斯案如何让十年执法努力归零

埃尔南德斯并不是一个争议性的普通被告，美国的缉毒特工们整整用了十年时间，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将这名洪都拉斯的前总统引渡到美国起诉。他于2024年3月被定罪。检方要求判处无期徒刑，并处以1000万美元罚款。

检方在提交给法庭的量刑备忘录中写道：“被告促成至少400吨可卡因进口至美国，对本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并在其所到之处留下难以想象的痛苦。”备忘录还写道：“被告一方面公开把自己装扮成美国的盟友，声称要与将无数生命摧毁的毒品进口作斗争；但在私下里，被告却保护了那些他誓言要追捕的贩毒者。”

而据CNN报道，在川普亲自拍板的这宗赦免中，直接就把这个总统级的毒贩给放了；川普还公开声称，这个案子是拜登政府设局，而该案曾被川普长期的盟友罗杰·斯通和共和党前众议员马特·盖茨重点聚焦。

这段表态之所以关键，不在于它是否说服了公众，而在于它暴露了赦免决策的触发方式：不是基于一套稳定的司法部审查程序，而是基于谁能把案子送到总统眼前、谁能讲出让总统愿意相信的故事。CNN把川普的赦免流程形容得很直白：总统正在以历史罕见的频率越来越亲自介入赦免，并用赦免帮助盟友、推进个人的政治目标。

《金融时报》把这种“私人化决策”的后果说得更冷酷：执法人员觉得自己被羞辱，因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成的调查，在政治权力面前像是一张随手可撕的纸，这势必在未来影响这些执法人员的工作状态。

而更深的后果是国际层面的“去激励”：前国务院官员里卡多·苏尼加警告，埃尔南德斯获赦会让海外检警与政府在协助调查与引渡时更加犹豫，因为他们可能承担巨大风险，最终却发现人会被美国总统任意释放，这将削弱对美国司法体系的信任。

赦免与生意纠缠：赦免赵长鹏的利益冲突疑云

如果说埃尔南德斯案体现的是“游说直达”，那么币安创始人赵长鹏的获赦争议，则把赦免权推向更敏感的区域：政治权力与商业利益的邻接地带。

《金融时报》写道，川普在短短数月里赦免或减刑了包括加密货币亿万富翁、币安创始人赵长鹏在内的多名白领与高知名度被告；赵长鹏此前已就未能防范洗钱相关指控认罪，被判监禁4个月，罚金5000万美元。 而《国会山报》进一步点出争议的核心：川普赦免币安创始人，而币安“与川普家族存在商业联系”。

据CBS 《60分钟》节目报道，去年秋天，赵长鹏出狱后，向川普家族的加密货币公司World Liberty Finance捐赠了技术软件，搭建了交易平台，帮助他们进入了加密货币行业。

（可参考此前的文章《川普家族如何与加密货币行业合作，一年赚了18亿美元》）

而几个月后的10月21日，赵长鹏的名字出现在了川普的赦免名单上。

这类案件真正摧毁公众信任的，不一定是“他们之间是否有实际的利益往来”，而是赦免权在结构上为“被怀疑的交易”提供了想象空间：当赦免对象与总统家族商业版图出现在同一行业水域里，公众很难把赦免只理解为“纠错”或“仁慈”，它更像一种可以被购买的“丹书铁券”。

这也是为什么批评会迅速升级。《国会山报》引述民主党参议员克里斯·墨菲称，川普的赦免正在成为一桩赚钱的生意，为川普、其家族、加密圈伙伴以及与川普相关的游说者牟利。 白宫当然会反驳，说这是“纠正拜登时期被武器化的司法部”。但当赦免越来越像一种“圈层特权”，法律的威慑力就会在无声处被抽走：人们开始相信，判决不是终点，关系才是。

赦免政治盟友：为我做事，不用担心犯罪

川普第二任期对政治盟友的赦免，并不止于个别案件，而更像一种系统性动作。《金融时报》提到，川普不仅赦免了各类诈骗犯、毒贩、逃税者，还预防性赦免了鲁迪·朱利安尼、马克·梅多斯以及数十名被指控试图推翻2020年选举结果的盟友。这不是传统意义上对改过自新者的宽恕，而是把赦免变成一种黑帮教父的恩赐：只要你为我效力，我就助你脱罪。具体的方式也很简单，先把盟友从司法风险中抽离，再把案件叙事重写为“政治迫害”。

这种逻辑在科罗拉多州一位相信选票机作弊的前书记官蒂娜·彼得斯(Tina Peters)的事件中被推到极端：川普宣称要赦免这位因篡改投票机相关行为，而在州级法院被定罪的前书记官，引发州政府强烈反弹。

据《纽约时报》报道，科州官员与法律学者认为总统干预州法院裁判违背宪法文字与联邦制原则；州检察长菲尔·韦瑟直言这“明显违背我们的宪政系统”，并表示准备上法庭。 同一篇报道还写到，彼得斯律师提出一种“未经检验的法律理论”，甚至声称总统可能派法警把她从监狱带走。

要知道，美国总统手中的赦免权是美国宪法赋予的，美国宪法《第二条第二款第一项》(Article II, Section 2, Clause 1)规定，即总统有权对“针对合众国的犯罪”给予赦免或缓刑，但“弹劾案件除外”。这就给赦免权加了两个前提，一是只针对联邦罪犯，二是对被弹劾者无效。而科罗拉多州的这位前书记官，是被州法院定的罪，按宪法原则总统并没有权力赦免她。

当然，即使最后彼得斯的这一赦免因违背宪法而失效，这只是一个走不通的特例，要知道，在川普今年1月进入白宫的第一天，他就已经把超过1500名参与2021年1月6日围攻国会山的暴徒们，都放出了监狱。只因为，“他们是为了我进的监狱。”

川普第二任首年赦免人数超过此前四届美国总统的总和

历史上，争议赦免并非川普独有。但川普的不同，一是在于规模，二是在于流程。

《CNN》指出，川普今年已赦免或减刑接近1600人，其速度远超任何前任政府，并冲击了司法部几十年来依赖的审查体系。 《卫报》同样写到：川普第一任期赦免/减刑共237次；而今年重返白宫后已发布赦免/减刑超过1600次，当然其中大多与1月6日相关。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卫报》引述的细节：川普在审查1月6日冲击国会山事件的罪犯过程中失去耐心，直接说“算了，全放了”，并在第一天就对约1500人签署赦免或减刑。

这种规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赦免不再是“少数例外的纠偏”，而是可以批量改写法院结论的行政按钮。正如《CNN》所说：就职日对1月6日相关人员的大规模赦免，立刻抹去了联邦检方多年工作。

为了让“规模差异”更直观，我按司法部赦免事务办公室(Office of the Pardon Attorney)公开清单逐条统计了几位总统“入主白宫当年（1至12月）”的赦免/减刑人数。该办公室的页面中，公开了历任总统的赦免记录。

以上表格中，我们特别删除了川普对超过1500名，1月6日冲击国会山事件相关人员的赦免令，仅累计川普重回白宫首年单独发布的各项赦免令就已经高达88人，超过过去四届总统的总和。

川普的赦免新程序：从司法部“慢审查”到白宫“快通道”

除了数量大幅增长，程序上川普也打破了此前总统赦免的习惯性流程。

赦免权在宪法设计中本就高度集中。《卫报》采访的乔治梅森大学政策学院院长马克·罗泽尔(Mark Rozell)指出，总统拥有的“唯一几乎不受约束的单方面权力”之一就是赦免，建国者的前提假设是总统会基于公共利益谨慎裁量。 因此，历任总统通常依赖司法部的手册标准与赦免事务律师办公室的审查，案件往往要经过长时间评估。

但川普的第二任期正在反着走。CNN披露，白宫由少数核心人物把控赦免筛选，包括白宫特别法律顾问大卫·沃林顿、幕僚长苏茜·怀尔斯与赦免事务律师埃德·马丁；他们把挑选好的名单送到川普那里，由他拍板，并倾向于在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等节点成批发布。 更重要的是，CNN强调：几乎没有候选人是“仅仅通过官方申请流程”被挑中的；富人雇佣“川普世界”的人物游说，甚至出现索要数百万美元的游说报价，“生意仍在增长”。

当赦免从“制度通道”变成“关系通道”，它就必然把司法平等改写为资源竞赛：谁离权力更近，谁更有机会把自己的案件包装成“我也是受害者”。

草率的赦免，难以修复的伤害

显而易见，如此大规模且草率的赦免，对美国的司法体系是一种严重破坏。

赦免从来不是一项“干净”的权力。它之所以被容忍，是因为社会相信：它用于修补极少数冤错、用于完成特殊历史时刻的和解、用于把僵硬法律拉回公共利益的轨道。

而川普第二任期的赦免，越来越像在做相反的事：它把“宽恕”变成奖惩机制，把“纠偏”变成政治叙事，把“个案例外”变成批量清零。

这一系列的赦免后，最危险的后果是它在不断削弱公众对司法体系的信任。在党派对立高度极化的当下，美国社会对政府与政治机构的信心早已不复从前，而“司法必须相对公正、判决必须有终局性”几乎是为数不多仍能维系社会运转的共识底座。

但川普第二任期对赦免权的使用方式，正在把这块底座也拖进政治斗争的泥潭：当一项需要极度克制的宪政权力，被用来迅速推翻重大定罪、为政治盟友撑起保护伞、并通过私人关系与游说渠道“直达总统桌面”，公众看到的就不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是“离权力越近，被判得越轻”。

CNN指出，川普以历史罕见的频率亲自介入赦免流程，其速度远超以往政府，并冲击了司法部几十年来依赖的审查体系。当国内公众与国际伙伴都开始怀疑法院的终审是否还算数，司法就不再是公共正义的象征，而会被看成另一种政治工具——而这正是川普肆意动用赦免权对美国法治最深远、也最难修复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