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KQED
作者：Cecillia Lei
翻译：Stella Li
题图：收藏于旧金山国家档案馆，显示的是益和洗衣店(Yick Wo Laundry)。图源：KQED
近一个傍晚，旧金山SOMA区第三街和哈里森街拐角处，晚高峰通勤潮开始成形。市中心的上班族，背着背包，戴着耳机，无言地互相擦身而过，前往附近的火车站。Muni公交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半英亩混凝土停车场附近的公交站。
“如果你相信公民权利，如果你相信所有美国人都应该拥有公民权利，那么它就是从这里开始的，”David Lei说，他指着那个很快就会开始空出来的、几乎停满车的混凝土停车场。他补充道：“这里就是那个说非公民也拥有权利的案件的（所在地）……但我们忘记了。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
这位事实上的当地华裔美国历史专家认为，应该在这里安装一块牌匾，以纪念益和(Yick Wo)，一家在1864年至1886年间位于第三街349号的华裔洗衣店。
当洗衣店老板、一位名叫李益(Lee Yick)的华裔移民，和另一位洗衣店老板李和(Wo Lee)，共同抵制一项不公平的旧金山洗衣店经营许可证条例时，它成为了一个重要的美国最高法院案件“益和诉霍普金斯案”(Yick Wo v. Hopkins)的焦点——这项条例是当时这座城市普遍存在的、针对华裔的敌意的一个象征。
“李益是一个个体，一个无名小卒，但社区支持并组织了他，”Lei说。
当大多数人想到美国早期华裔移民的贡献时，他们通常会想到横贯大陆的铁路。Lei认为，这是一种对其影响力的深刻贬低——甚至在华裔美国人自己当中也是如此。
1882年的《排华法案》之后，华裔移民在地方、州和联邦层面提起了10,000多起诉讼，以挑战歧视性法律和系统性种族主义。其中数十个案件进入了美国最高法院，包括由黄金德(Wong Kim Ark)提起的一个案件，尽管多项法庭裁决阻止了行政命令，但川普政府仍在试图废除出生公民权，最近这个案件再次受到关注。
通过早期华人社区领袖的法律行动，益和案确立了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护和正当程序条款适用于“所有人”——包括在美国的非公民。随着川普政府对移民的打击力度加大，这些相同的权利今天正受到考验。
益和案只是早期华裔移民帮助塑造美国民主基石的宪法原则的一个方式。像Lei这样的社区领袖和移民倡导者说，这个案件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现实意义，它有力地反驳了反移民言论，并提醒人们宪法保护长期以来一直适用于非公民。
反移民的阴影，仍在当下回荡
尽管“益和诉霍普金斯案”是宪法课程的必修内容，但在法律界之外仍然鲜为人知。1984年，旧金山有一所小学以该案命名，但其网站只提供了对其历史意义的粗略概述。
鉴于19世纪华裔移民所遭受的反移民环境，在今天仍有回响，法律专家们称益和的胜利是非凡的。
自重返白宫以来，川普已兑现了其大规模驱逐行动的承诺，通过在全国范围内积极针对、拘留和驱逐移民。今年6月，南加州引人注目的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CE)活动引起了全国关注，军事化逮捕的视频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并引发了当地和全国范围内的抗议活动。
本届政府继续将无证移民描绘成犯罪入侵者和国家安全的威胁。官员声称他们针对的是“最坏中的最坏，包括帮派成员、谋杀犯和强奸犯”，但大多数被ICE拘留的人都没有犯罪记录。
最近，在湾区，ICE的逮捕行动发生在康科德和旧金山的住所和法院外，便衣特工在那里拘留了参加例行法庭听证会的寻求庇护者。
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全国总监塞西莉亚·王(Cecillia Wang)在川普第二任期开始前不久上任。她负责管理一个由约200名律师和律师助理组成的部门，并称这个时期是“美国历史上最具决定性的时刻”。
7月下旬，共和党人批准了一项使ICE预算增加两倍的支出法案。通过各种策略，将移民驱逐出境的速度加快了：川普政府扩大了快速驱逐，在庇护管辖区有选择性地执行政策，针对特定移民群体并快速处理遣返——通常没有完整的听证会。
但由于益和案，宪法保护应适用于在美国土地上的每个人，无论其公民身份如何。这就是为什么移民律师和倡导者们特别警惕。
“我认为，在这个时刻，责任尤其重大，因为有一位总统和一届政府对公民权利和公民自由如此不尊重……对美国民主的所有基本支柱也如此不尊重，”王说。
作为旧金山居民，王在ACLU担任过各种职务，已有二十多年。该组织已提起了60多起诉讼，挑战川普第二任期的政策。
王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本科时首次研究益和案，作为一名亚裔美国人，她对这个案件感到个人情感上的联系。在她作为一名民权律师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她都引用过这个案件。
“我认为益和案对我现在非常有共鸣的一个教训是，一个在所有方面看起来都政治上无力、资源不足、默默无闻的人，竟然能够将他的诉求通过联邦法院系统一直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王说。
在美国重新定义宪法权利：人人平等
当一个人考虑到益和提出他的诉求时，华裔洗衣店老板所面临的巨大困难时，这个案件就变得尤为引人注目。
尽管在淘金热时期最初受到欢迎，但随着华裔人口和其在工业劳动力中的角色扩大，他们最终成为了攻击目标。
华裔移民从事矿工和铁路工人的工作。他们也富有创业精神，早期华裔移民填补了一个似乎没有其他人愿意做的特定需求：洗衣服务。华裔移民最终主导了这个行业，这种局面在19世纪余下的时间里一直持续着。
到1860年，加州居民中约有十分之一是华裔。他们的突出地位引起了白人领袖的警觉，其中包括当时的加州州长亨利·亨特利·海特(Henry Huntly Haight)。
“应以所有合法手段阻止更多华裔涌入，与白人工人在所有工业部门中竞争。为了某些所谓的廉价劳动力优势，这种涌入将永远给后代带来诅咒，”他在1867年的就职演说中说道。
随之而来的是大范围的暴力事件。到19世纪70年代，反华情绪在整个西海岸升级，华裔移民遭受了暴徒主导的破坏，包括大规模的私刑处决。
根据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查尔斯·麦克莱恩(Charles McClain)所著的、关于华裔美国历史的开创性著作《寻求平等：19世纪美国华人反抗歧视的斗争》，到1870年，加州约有2,600名华裔洗衣工——其中一半在旧金山。
华裔洗衣店老板面临着一连串歧视性的城市条例。其中一项对没有马车的人征收高额许可证费。另一项要求获得该企业所在街区12名公民和纳税人的书面批准。
1880年，该市通过了一项臭名昭著的法律，要求非砖石结构的洗衣店必须获得许可证。当时，旧金山几乎所有的洗衣店，尤其是华裔移民拥有的，都是木结构建筑。在大约200名申请者中，所有人都被拒绝了许可证，而他们的白人同行则没有。
1885年，益和洗衣店的老板拒绝停止营业，并被治安官彼得·霍普金斯(Peter Hopkins)逮捕。李益和其他洗衣工没有服刑，而是在中华总会馆，也被称为中华六大公司的支持下反击。
六大公司是一个由家族和地区协会组成的强大联盟，既是互助组织，也是华裔移民社区的政治倡导者。他们协调法律策略，通过向华裔移民征税筹集了大量资金，并且重要的是，帮助他们在一个充满敌意的法律体系中应对。
“从1850年起，这(六大公司)就是唐人街的GoFundMe（注：众筹平台），” Lei在中华总会馆位于市德顿街(Stockton Street)的总部告诉KQED，家庭协会领袖和旧金山政客们至今仍在那里会面。
与19世纪的华裔洗衣业协会通兴堂(Tung Hing Tong)一起，他们汇集了大量资源来对抗旧金山不公平的许可证条例。
“他们自己征税，筹集了2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50多万美元，并雇佣了能用钱买到的最好的律师来打赢这场官司，”Lei说。
这位律师是霍尔·麦卡利斯特(Hall McAllister)，一名联邦法官和加州律师协会的创始人，在六大公司提起诉讼时，他成为了其法律团队的关键成员之一。
当被问及为什么这些有权势的白人律师会违背主流民意，为华裔移民辩护时，Lei说，华裔移民支付的费用通常是其他客户的两倍左右。
这个策略奏效了。
1886年，美国最高法院一致裁定益和胜诉，宣布即使一项法律表面上看起来是种族中立的，“但如果它被公共当局带着恶意和不平等的手来应用和执行”，那么它就违反了第14修正案的平等保护条款。
至关重要的是，法院强调其保护“适用于美国领土管辖范围内的所有人，不分种族、肤色或国籍。”
这里的关键词是“人”(persons)，而不是“公民”(citizens)。益和案标志着最高法院首次将第十四修正案下的宪法保护，包括正当程序权利，扩展到非公民。
王律师说，益和案“在几乎所有根据平等保护条款提起的民权案件中都产生了回响”，它为挑战涉及异族通婚、学校种族隔离、住房歧视、投票权、性别和残障歧视以及同性婚姻的案件奠定了基础。
关键的是，益和案为挑战法律的歧视性执行提供了法律基础。在民权时代，律师们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案件中重新引用了其原则，包括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
尽管益和案没有结束反华情绪，但它确立了一项宪法原则，该原则至今仍是公民和移民民权保护的基石。
为什么正当程序现在至关重要
7月初，一段病毒式传播的视频显示，在旧金山的一次逮捕行动中，ICE探员与抗议者发生冲突。一名抗议者在ICE面包车驶离时跳上车盖，随后摔了下来。
其他类似的病毒视频显示，社区成员与ICE探员对峙，要求查看逮捕令，并提醒移民他们的正当程序权利。
对于像加州移民正义合作组织(CCIJ)法律总监丽莎·诺克斯(Lisa Knox)这样的资深移民倡导者来说，ICE的行动并不令人惊讶。
“ICE一直都是一个流氓机构，”她说。“是的，我们看到了一些新策略……但我要强调，这对这个机构来说并非完全反常。它(ICE)在滥用策略、做出违法行为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
CCIJ在2016年川普首次当选后成立，为加州北部和中部被拘留的移民提供法律帮助，并在该州的快速响应组织中发挥着核心协调作用，包括在ICE行动期间启动律师和动员志愿者。他们还提高了人们对拘留中心内不人道生活条件的认识。
诺克斯说，在捍卫移民权利方面，湾区的组织工作做得很好。她认为，与该国其他地区相比，这可能有助于防止该地区发生大规模突袭和更严重的权利侵犯。
但让诺克斯感到震惊的是，主流社会对移民宪法权利的关注。
“在我有生之年，从未有过像(这样)关于正当程序的讨论，”诺克斯说，她还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一门移民和公民课程。“法律受到政治的影响。人们对这些决定产生兴趣并希望捍卫这些基本权利，这一点非常重要，也至关重要。”
像民权律师委员会的高级律师乔丹·威尔斯(Jordan Wells)这样的律师，曾在法庭上为移民辩护，包括一名因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的一次亲巴勒斯坦集会而被盯上的合法永久居民。另一项诉讼则挑战ICE在法院进行的逮捕，认为这是对正当程序条款的侵犯。
根据威尔斯的说法，正当程序一直是对任何总统政府试图考验宪法保护界限的制衡。他说，现在这一点尤为关键，因为川普政府试图阻止移民获得法律顾问，并胁迫他们签署驱逐协议。
“我们看到各种各样的企图，阻止人们就他们的移民身份与律师进行沟通，”威尔斯说。“他们试图让人们承认自己可以被驱逐出境，无论他们在这里居住了多久，只是为了尽快将他们运送出去。”
对诺克斯来说，公共教育至关重要，就像川普第一任期内为组建快速响应网络而进行的本地草根努力所展示的那样。
“最初的24小时对于被捕者了解他们的权利和选择、并加以行使至关重要，这样他们才不会在没有机会获得本应享有的法律程序的情况下被直接驱逐出境，”诺克斯说。“作为律师，我们很多时候是在某人已经被拘留之后才出现……但如果人们能够得到教育，了解他们的权利并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主张这些权利，他们往往可以阻止自己被拘留，或者拥有更多的选择。”
她强调，在社区之间建立联系也是建立集体力量的有力方式。
“如果我们允许政府剥夺移民的正当程序权利，那么我们所有人都会面临风险，”诺克斯说。“我们正在建立和行使我们的力量，这就是我们的重点。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说：要力量，不要恐慌。”
诺克斯说，益和案不仅仅是一个法律裁决，它是一个历史性的提醒。
“我们以前也经历过，其中一些问题也曾出现过，”她说。“谁有权享有公民权利？无论法律地位如何，任何人都应该拥有哪些权利，因为他们是这个社区的一部分？”
王律师对此表示感激，因为早期华裔移民提出了这些问题，迫使美国遵守自己的宪法法律：“第14修正案的基本承诺，在像(李益和李和)这样的人们为他们的斗争、将纸上的文字充实成形之前，只是写得好而已……是他们让它成为了人们真实的生活。”
王律师说，当年需要整个社区动员起来，以大大小小的方式共同出力，来捍卫华裔洗衣店，而今天也需要类似的集体努力。
她说：“我的华裔美国家庭里，有些家人在移民问题上可能比我更认同川普总统。我试图和我的社区一起做的是……不仅指出历史，还要真正划清一些跨领域的界限，这样他们才能明白我们必须如何共同进退。”
回到第三街和哈里森街的停车场，Lei反思着早期华裔移民所进行的、被忽视的大量法律战役——这些案件塑造了现代的保护措施，例如米兰达警告（注：警方必须明确告知嫌疑人有权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使用沉默权）、公共教育入学权利和政治庇护。
75岁的他说，“时间紧迫”，估计自己还有大约五年的时间可以继续讲述这些故事。他摇了摇头，想着还有多少故事需要分享。
然后他轻声笑了。
“我们被贴上了非常安静、不惹麻烦的标签——模范公民、模范少数族裔，所有这些东西，”他说。“但华裔非常难管理……我们必须组织起来。这是我们的祖先所做的，他们成功了，所以这就是我们现在需要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