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原创,授权“美国华人杂谈”独家发布。已开通快捷转载,欢迎转发。
导言:一部定义时代的法案
川普极力强推的”大而美法案“(The One Big Beautiful Bill Act, OBBBA)经过在参众两院,两党多重较量,以及共和党内部分议员反水又改票之后,众议院终于在7月3号通过了参议院返回的法案,并赶在了独立日当天交到了川普面前。
在美国现代政治中,很少有立法能像“大而美法案”那样,如此鲜明地揭示一个国家在其经济哲学、社会契约和政治身份上的深刻裂痕。这部法案远非一份枯燥的税收文件,它是一份充满意识形态色彩的宣言,是对其2017年《减税与就业法案》(TCJA)的继承与激进扩张。支持者盛赞其为“美国经济复兴”的引擎,承诺通过为企业和个人松绑来释放增长活力;而反对者则视其为“特洛伊木马”,内藏对美国社会安全网的致命攻击,是一场以牺牲最脆弱群体为代价、服务于极少数富人的“劫贫济富”的豪赌。
“大而美法案”的核心逻辑,根植于经典的供给侧经济学理论:通过大幅削减税收,特别是企业税和高收入者所得税,来激励投资和创造就业。然而,这份蓝图的代价是削减支撑数千万美国人基本生活的核心社会福利项目——医疗补助(Medicaid)、补充营养援助计划(SNAP,即食品券),平价医疗法案(ACA,俗称奥巴马医保)等。
这在美国社会引发了一场根本性的辩论:经济增长的果实应该如何分配?政府在保障公民福祉方面应扮演何种角色?本文将对“大而美法案”进行一次全面的剖析,深入探讨其对不同收入阶层的差异化冲击,评估其对美国长期经济的潜在影响,并解构两党在此议题上尖锐对立的深层原因。这不仅是对一部法案的分析,更是对当代美国灵魂之争的一次审视。
两种美国,两种命运——法案对不同收入阶层的差异化冲击
“大而美法案”最引人注目也最具争议的特点,在于其利益分配的极端不均衡性。它在美国社会内部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线的两端是截然不同的经济现实。
最大受益者:顶层财富阶级与企业巨头
法案的设计,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其对高收入群体和企业界的偏爱。税务政策中心(TPC)的分析数据揭示,高达60%的税收优惠将集中流向年收入位居前20%的家庭(年收入超过21.7万美元)。这个群体的平均减税额度高达12,500美元,而对于年收入在46万至110万美元之间的家庭,其税后收入增幅更是达到惊人的4.4%,冠绝所有收入阶层。
这种财富向顶层集中的效应,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条款得以实现:
永久化的低税率环境:法案将2017年的个人所得税最高边际税率(37%)和企业所得税率(21%)永久化。这为高收入者和企业提供了长期的、可预见的低税负环境,极大地利于其进行长期财富规划和投资决策。
遗产税的“名存实亡”:法案中最具象征意义的条款之一,便是将遗产与赠与税的个人豁免额度永久性地提升至1500万美元(夫妻可达3000万美元)。这实际上已经废除了对绝大多数富裕家庭的遗产税,有效地巩固了财富的代际传承,被批评者视为是为塑造“财富王朝”铺平了道路。
为企业量身定制的“超级优惠”:除了低税率,法案还打包赠送了一系列旨在提升企业现金流和利润的条款。例如,恢复并永久化100%的“奖金折旧”(Bonus Depreciation),允许企业在购买资产当年就将其成本全额抵扣;同时,允许在美国境内进行的研发(R&D)费用立即全额抵扣,旨在激励企业将高附加值的创新活动留在国内。这些措施的直接受益者是企业股东和高管,他们本身就构成了高收入群体的主体。
中产阶层的“甜蜜陷阱”:有限的收益与隐藏的风险
为了争取更广泛的政治支持,“大而美法案”也为中产阶级提供了一些看似诱人的“甜头”。例如,中等收入家庭可获得数额不等的减税。法案还引入了一些具有噱头的临时性优惠,如对特定职业的小费收入和加班费进行免税扣除。
然而,对中产阶级而言,这些看似实在的利益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潜在风险:
优惠的“临时性”:与永久惠及富人和企业的条款不同,许多面向中产和工薪阶层的优惠,如老年人专项扣除等,都设有明确的“日落条款”,计划在几年后到期。这种设计制造了一种“财政悬崖”,使得中产家庭的长期财务规划充满了不确定性。
社会安全网的系统性风险:中产阶级虽然大多拥有商业保险,但他们并非生活在真空中。一个因医疗补助被大幅削减而濒临崩溃的公共医疗体系,其负面效应会迅速传导至整个社会。农村医院的倒闭、急诊室的人满为患、整体医疗成本的飙升,最终会以更高的保费、更长的等待时间和更差的医疗质量等形式,转嫁到每一个中产家庭身上。他们获得的千元减税,在可能面临的巨额医疗账单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复杂税法下的“纸上富贵”:法案中充满了各种收入门槛和逐步淘汰机制。普通中产家庭可能需要专业的税务建议才能完全理解和利用这些复杂的条款,否则这些优惠很可能只是“看起来很美”的纸上富贵。
底层民众的“生存剥夺”:微薄减税与福利深渊的残酷对比
如果说中产阶级的处境是喜忧参半,那么对于低收入家庭和弱势群体而言,“大而美法案”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年收入低于3.4万美元的家庭,平均每年只能获得约150美元的减税。这点微不足道的收益,与他们即将失去的生存根基相比,形成了无比残酷的讽刺。法案为了弥补减税带来的财政亏空,精准地向他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福利项目挥起了屠刀:
医疗补助(Medicaid)的崩塌:法案提议在未来十年内削减高达8800亿美元(众议院版本)到9300亿美元(参议院版本)的医疗补助资金。国会预算办公室(CBO)预测,这将直接导致近1200万美国人失去医疗保险。对于那些依赖Medicaid的低收入工人、儿童、残疾人和需要长期护理的老年人来说,这等于宣判了他们健康权的“死刑”。
众议院少数党领袖哈基姆·杰弗里斯周四发表了长达数小时的反对该法案的演讲 ,称其“残酷”且“危险”。与其他民主党人一样,他关注的是削减近 1 万亿美元的医疗补助计划,此举旨在部分抵消特朗普延长减税计划将耗费的数万亿美元。
杰弗里斯说:“这项法案是美国历史上对医疗保健的最大幅度削减。这是对美国人民医疗保健的全面攻击。”

养老院的“倒闭潮”:美国医疗保健协会(AHCA)的调查发出了明确的警报:超过四分之一的养老院表示,如果医疗补助资金被削减,他们将不得不关闭。这是因为Medicaid是养老院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平均占其收入的近60%。这不仅意味着成千上万的老年人将失去住所和护理,还将对地方社区造成巨大冲击。
食品券(SNAP)的萎缩:法案同时削减了为低收入家庭提供食物援助的SNAP项目。批评者直言不讳地指出,这将导致“更多人挨饿”。削减食品券,无异于将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推向更深的贫困和绝望。
综上所述,“大而美法案”在不同社会阶层之间制造了一道深深的鸿沟。它通过一套精密的制度设计,将公共资源从社会底层和中层向上层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再分配,其影响之深远,将持续塑造未来几代美国人的命运。
增长的幻象与债务的深渊——法案的长期经济影响评估
任何一项宏大的经济法案,都必然伴随着对其长期影响的激烈辩论。“大而美法案”的支持者与反对者,描绘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美国经济未来图景。
正面论点:供给侧改革的增长承诺
共和党及其支持者坚信,“大而美法案”是解开美国经济枷锁的关键。其核心论点建立在供给侧经济学之上,认为经济增长的最佳驱动力来自于降低生产和投资的壁垒。
- 刺激企业投资与就业:法案的拥护者认为,将企业税率永久性地固定在具有全球竞争力的水平,并辅以强力激励措施,将极大提升企业的投资回报预期,鼓励企业扩大在美国的投资,从而创造大量就业岗位。
- 提升个人储蓄与工作积极性:通过降低个人所得税率,法案旨在增加居民的可支配收入,理论上这能刺激消费、鼓励储蓄和投资,并激励人们更努力地工作。
- 释放市场活力:从更宏观的哲学层面看,支持者认为该法案是对“小政府、大市场”理念的践行,能够让市场更有效地配置资源,从而实现整体经济效率的最优化。
负面风险:财政、社会与经济的恶性循环
尽管增长的承诺听起来很诱人,但批评者指出了这条道路上布满的荆棘与陷阱,认为其长期负面影响将远超潜在的短期利益。
- 引爆国家债务炸弹:这是对“大而美法案”最直接的批评。国会预算办公室(CBO)预测,该法案将在未来十年内为联邦政府增加近3.3万亿美元的赤字。长期的巨额债务如同经济体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会推高利率,挤出私人投资,并使得政府需要将越来越多的财政收入用于支付国债利息,压缩在教育、科研等关键领域的投资,损害国家未来的竞争力。连商界巨头埃隆·马斯克都罕见地称其为“债务奴役法案”,可见其在财政上的不负责任程度已引发跨越党派的担忧。
- 耶鲁大学预算实验室的一份研究报告发现,赤字和债务的增加将导致利率上升和借贷成本上升,将直接影响包括住房抵押贷款、汽车贷款和小企业贷款的成本。以住房抵押贷款为例,以2024年房价中位数为基准、首付20%的典型30年期抵押贷款,到2030年底利率将上升0.4个百分点,到2055年底将上升1.5个百分点。这意味着每笔贷款的年本金及利息支付额将分别增加$1,060和$3,990(以2024年美元计算)。
- 加剧财富不平等,抑制总需求:法案的“劫贫济富”特性,不仅仅是一个社会公平问题,更是一个宏观经济问题。极端的财富不平等会拖累经济增长,因为低收入家庭的边际消费倾向远高于高收入家庭。当法案将财富从数千万低收入家庭转移到少数高收入家庭时,社会总体的消费需求就会被抑制,从而导致经济陷入低增长的困局。耶鲁大学预算实验室主任玛莎·吉姆贝尔的评价一针见血:“这项法案是极其倒退的,而且极其昂贵。”
- 损害人力资本,侵蚀生产力根基:一个国家最宝贵的经济资源是其人民。“大而美法案”通过削减医疗补助和食品券,直接损害了数千万美国人的人力资本。一个无法获得及时医疗、长期营养不良的劳动力群体,其健康状况和劳动生产率必然会下降。这是一种对国家未来生产力根基的侵蚀,其长期损害可能远超减税带来的短期利益。
综上所述,“大而美法案”所描绘的经济蓝图,更像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它赌的是供给侧改革的理论能够克服巨大的财政赤字和日益扩大的社会鸿沟。然而,更有可能的结果是,法案在短期内给经济注入一剂兴奋剂,但其后遗症——飞涨的国债、撕裂的社会和受损的人力资本——将成为美国经济在未来数十年里难以摆脱的沉重负担。
原则之争与权力游戏——两党对立背后的意识形态与政治算计
“大而美法案”所引发的政治对峙,其根源在于两党核心意识形态、选民基础和政治生存策略的根本性冲突。
共和党的“神圣信条”:减税、小政府与选票
对于共和党而言,推动并通过“大而美法案”,既是其核心经济哲学的体现,也是一场精心的政治动员。
意识形态的驱动力:自里根时代以来,“减税”就是共和党的信条。他们坚信,削减税收和政府规模,将权力与资源归还给个人和市场,是通往繁荣与自由的正确道路。同时,削减被他们视为“过度福利”的社会项目,也符合其强调个人责任的保守派社会价值观。
服务核心票仓与金主:法案的条款精准地服务了共和党的核心支持者——大企业、金融界和富裕家族。永久性的企业减税、遗产税的废除是其主要政治献金来源长期以来的诉求。通过此法案,共和党巩固了与这个强大盟友的关系,并以此动员其基本盘。
川普的政治遗产与党内忠诚测试:这部法案是川普政治路线的延续。在当下的共和党内,对川普议程的支持度,已成为衡量一名政客忠诚度的“试金石”。即使一些议员承认法案可能损害其选区利益,但在巨大的党派压力下,他们最终还是会选择投票支持。
民主党的“道义防线”:社会公平与选民保护
与共和党相反,民主党将反对“大而美法案”定位为一场捍卫美国社会良知的“道义之战”。
捍卫社会契约的核心理念:民主党的核心理念是,政府在促进社会公平、提供机会平等和构建社会安全网方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认为,医疗、教育和基本生活保障是公民的基本权利。“大而美法案”对福利项目的削减,在他们看来是对这一社会契约的公然背叛。
保护核心选民的切身利益:民主党的选民基础,主要由工薪阶层、少数族裔、年轻人等构成,这些群体是社会福利项目的直接或间接受益者。反对“大而美法案”,就是直接保护其核心选民的切身利益,民主党没有任何退让的空间。
占据财政与道德的制高点:在战术上,民主党利用了法案的两个巨大弱点。首先是财政赤字问题,将共和党描绘成罔顾国家未来的“财政纵火犯”。其次是道德诉求,通过反复强调法案“劫贫济富”的不公本质,将这场政策辩论提升为一场关于公平与贪婪的价值对决。
总而言之,两党在“大而美法案”上的尖锐对立,远非简单的政策分歧。它是一场关于美国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的深刻冲突,其结果将决定美国未来数十年的发展方向。
结论:十字路口的抉择
“大而美法案”远不止是一系列税率和预算的调整,它是当代美国两种截然不同发展愿景的激烈碰撞。
第一种愿景,以共和党和川普为代表,坚信通过为顶层财富松绑,能够创造出巨大的经济能量。在这个愿景中,个人的成功被置于最高位置,社会福利被视为负担。这是一种相信“水涨船高”的乐观主义,即便代价是加剧的不平等和被削弱的社会安全网。
第二种愿景,以民主党为代表,认为一个强大而公平的社会,是持续经济繁荣的基石。他们主张,通过公共投资以及构建强大的安全网,来为所有人创造机会。在这个愿景中,社会的共同福祉与个人的成功同等重要。
“大而美法案”将这两个愿景的冲突推向了极致。它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坦率,强迫美国人民去回答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是一个强调竞争与个人成就、接受巨大贫富差距的“机会之地”,还是一个强调互助与集体责任、追求更广泛平等的“福利之国”?
这部法案引发的争论,将在更深的层面上,定义21世纪美国社会契约的内涵,并为这个正处在历史十字路口的超级大国,指明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