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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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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是“自由妈妈”（Moms for Liberty），来源：AP
在我的少年时期，耳畔总有“狼来了”的警告，敌对势力在争夺我们下一代。这个“我们”是指掌控话语权和垄断后辈教育权的那些人。
然而，上一辈人要控制后代的成长，这种努力从未成功过。我说的是美国，相信世界上所有文明进步的国度都是如此。只有一些地方有所不同，下一代的三观完全由前辈意志所决定，不用问都知道那些是什么地方。
我的同代人、作家朋友曾转来群里微信，一群友痛心疾首指斥：白左教育使美国孩子不接受上一代的价值观。我回复：我们接受老辈人的价值观吗？如果是，就不会有后文革的新文学。
再试想一下，后浪会接受前浪的价值观吗？在故土，我不知道。但在美国，绝无可能。
诚如香港作家倪匡之言：“人类之所以进步，主要原因就是，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
愤青老了是何等模样
然而，所谓“争夺下一代”的文化战争鼙鼓不息，只不过，这种文化战争老一辈人从来都未曾打赢过。
今日美国保守派攻击自由主义“白左”毒化孩子，从北韩来的“脱北者”网红朴妍美就是摇旗呐喊者之一。
当然，凡有这类鼓噪怎少得了华人保守派？有一位文革亲历者，满脸苦大仇深的华人大婶在福克斯电视痛斥学校教育左倾，把孩子都带坏了。
她是真诚的，相较文化战争之反堕胎、反疫苗、否认气候变迁，跟着极右翼调子叫喊的那些华人，通常只出于站队意识，内心并不那么实诚。但把孩子像鸡雏般保护于羽翼之下，那是情真意切！
真诚地做不利孩子心智成长的蠢事，不止华人大婶这一辈，她的父母就是那样做的。不幸的是，斯土斯民现在依然这么做，而且可能更加码、更投入。
美国人也一样，六十年前右翼Birch协会(Birch Society)就对学校教育发动文化战争，指左倾教学灌输有毒思想，比如会让孩子学坏的性教育，更认为“教师工会被赤色思想渗透”。
这和某家主义“和我们争夺下一代”的说词差不多。
还真别说，六十年前对教育的攻击，一度席卷全美，蔚然成为声势浩大的群众斗争。这场反自由化的草根运动，汇入麦卡锡主义喧哗浊流，竟令教育界一片白色恐怖，人人自危。
他们赢了吗？没有。是那个年代的叛逆之作《麦田守望者》赢了，这部书成为并且至今仍是高中生必读书——详见《放过孩子，放过那条抹香鲸》一文。
欧美文学“愤怒的青年”这个流派，象征着那一代青年自由不羁的心灵。当愤青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颇为讽刺，当年从思想禁锢里解放出来的人，大都沦为他们当年憎厌和反抗的那种陈腐老朽。尤其在华人当中，在华人的故土则更甚。
我在微信群见到当年思想解放运动的中青年前驱，如今都七老八十，不是指年龄，而是心智，竟老化成自己曾经反对的事物。
再看今日之美国，“自由妈妈”（Moms for Liberty）团体异军突起，这是一群企图把鸡雏从自由主义鹰爪下争夺回来的母鸡。
她们认知能力低于同代人的平均水准，但胜在无知无畏，身心投入，与学校斗、与教师斗、与随时代进步的课本斗、与颠覆传统价值的性教育斗、与包容种族及多元文化斗、与尊重LGBTQ性少数的科普及人文教育斗……
总而言之，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这让“自由妈妈”成为传播仇恨、专事斗争的团体。
“自由妈妈”不晓得，她们要斗倒斗臭的正是自由本身；“自由妈妈”也不晓得，六十年前她们的祖母就干过同样的事。老奶奶们曾是那样激情燃烧，群起检举左倾教师，检举腐朽、颓废、淫秽、反基督的教学内容，誓要保卫自己的孩子，拒腐蚀、永不沾！
很不幸，这个活跃团体原先不过是一群反智者去以愚蠢方式“保护儿童”，但很快被极右翼骑劫和操控。
2023年6月该组织的网页引用希特勒语录；“自由妈妈”提倡禁书；攻击教师工会为“恐怖组织”；呼吁“取缔”教育部；新冠期间反科学，要求停止在学校接种疫苗和停止强制戴口罩；推动和支持佛罗里达州制定“不要说同性恋”法案；反对批判性种族理论课程；抨击马丁路德金的著作为“反美、反白人”；和白人民族主义者、“骄傲男孩”等极端团体结盟……
这个“自由妈妈”政治行动委员会接受极右翼金主捐助，在全美范围竞选学监，让数百名该组织成员“掺沙子”挤进学校董事会。
这何止文化战争，完全是政治斗争。
井绳情结和逢右必亲
来自特定地域的华人对极左与文革存有恐惧，是历史遗留的心理阴影。只不过，来美之后他们生搬硬套，到处寻找憎恨的对应物，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因恐左症而拥抱极右的华人，他们拥戴的是什么？
佛罗里达州德桑蒂斯任命六个保守派人士接管州立文理学院，要端正教育导向，让子孙后代永不变色。新政策规定，年资尚浅的教师申请终身教职一律拒绝，腾出位置留给经过“政审”、持保守价值的新教师。奈何根正苗红的右派一时网罗不齐，这间原为全美一流学院的教师学生已纷纷跳槽和转学。
德州通过法律，允许公立学校聘请驻校牧师。还要通过另一项法律，要在德州所有公校教室悬挂圣经“十诫”。州参议院通过之后，却被州众议院民主党议员以“拉布”（冗长辩论）方式挡下。
佛州教育局批准公校使用否定气候变化的“教学视频”，将地球暖化视为自然变迁周期，将开发清洁能源说成加剧污染，会造成灾难。极右势力还策动保守派家长阻扰学校讲授“进化论”（因为与圣经相左）。
猜一猜，华人会支持哪一边？口口声声拥护宪政与政教分离的人，到了考验信念成色的时候了。至于那些宣称美国是“基督教国家”的神棍与宗教狂，不问而知。
另有一例，令人错愕不已。还记得在拜登就职典礼朗诵《我们攀登的山》那位青年桂冠诗人吗？她这首诗被佛罗里达一间学校禁了，原因是某个“自由妈妈”投诉，这首诗“对学生洗脑”和“宣扬仇恨”。
2021年，全美学校图书馆下架书籍1597种，绝大多数发生在保守红州。其中几十年来列为初中生必读的文学名著《杀死一只知更鸟》，在15个红州被禁。
又穷又保守的深红州阿肯色，规模庞大的州政府又新增一个部门“道德委员会”，连续颁布禁书令，除了威胁教师还威胁图书馆，如果他们为儿童提供“禁书”，将受到州法律的无情起诉。这难道不更似文革？
现在阿肯色州长受到图书馆、书商、作家联盟集体起诉，被指控违反第一和第十四宪法修正案。
蓝州伊利诺率先立法，禁止州内各级政府发布任何书籍禁令，给自由以法律保护。
谢天谢地，这是在美国。更要感恩，美国还有美国的样子，而非变成极右翼的乌托邦世界。
顺便一提，美国所有保守州的政府规模都远大于自由派蓝色州，这对“小政府”理念真是绝妙讽刺。
还有很讽刺的，拥枪派的著名理论是“枪不会杀人，是人杀人。”但同样是这一拨人，却认为一本书可以让人变成同性恋，所以要禁书，但不许控枪。
同性恋的成因，科学作出解释已有一百年，但保守华人充耳不闻。至于那些“基督教国家主义者”，精神世界一直活在圣经里，他们在那里找到了无上幸福，更找到了威胁这种幸福的敌人。
乔治亚州一间学校的校董会以4：3表决，开除了一个女教师，理由是她在五年级课堂上朗读了一本涉及性别认同的书。
佛罗里达州不单立法“不要说同性恋”，还通过了“不要说月经”法案，限定必须在学校六年级以后才允许进行月经生理知识教育。这形成一种心理暗示，让孩子从小就认为性机能的发育成长是羞耻和肮脏的。
欧洲性教育先进，欧洲发达国家青少年怀孕与堕胎远低于美国，尤其低于美国红州。就算在美国，40年前的儿童节目“芝麻街”，知名主持人罗杰斯已经和学龄前孩子谈“性”话题，40年后红州反而倒退了。
听来不可思议，誓要清除精神污染的红州，居然仍有六七个州允许“童婚”。亦即只要父母同意，未成年孩子可以结婚。怀俄明州才刚通过法律，文明推进了一小步，将法定结婚最低年龄提高到16岁（无语！）。而极右保守派还死命反对，认为童婚是他们的“宪法权利”！
红得发紫的佛罗里达
又来看看佛罗里达，德桑蒂斯对设在该州的迪士尼乐园发动文化战争，指迪士尼“将孩子性化”。真是笑死人不偿命！
还记得90年代轰动全美的命案吗？儿童选美冠军离奇被杀，至今仍未破案，那就在佛罗里达州。佛州从来都是儿童选美之都，为何“自由妈妈”们不觉得这事欠妥甚至恶心？
以选美来“性化”孩子，我没听过有哪个自由派蓝州做得出来。
佛州还核定新教科书，州教育局要求全面整改关于奴隶制的历史教育，课堂教学讲到这段暗黑国家记忆时，必须说明奴隶制也有好处。例如“奴隶得到了有用的技能培训”，还必须让学生了解黑奴对主人也有暴力犯罪行为。
OMG！真不知今夕为何世！
德桑蒂斯一边反对“批判性种族理论”和“觉醒主义”，一边毫不含糊地为这种教育整改站台，他说：“这是有事实根据的，比如有些奴隶通过学习技能成了铁匠……”
极右翼马上制作文宣视频，提供佛州学校使用。卡通视频借“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之口说：“做奴隶总要比你被杀掉好！”
福克斯台当然跟进，主持人Greg Gutfeld擂鼓助阵说：希特勒的种族屠杀对犹太人并不全然是坏事，因为那些有“技能”和“实用”的人活下来了。
这个公式如果成立，难道不可以推广到别国？凡是对人民有过残酷迫害的，都不完全是坏事。真有某些受害者就是这么认为的——“青春无悔”就是典型。
德桑蒂斯的教育新规，连非裔共和党人都无法接受，批评道：“你走得太远了。” 德桑蒂斯则强烈暗示这些提出异议的黑人是“假共和党人”。
回味一下那位华人大婶对白左教育的控诉，为何她不把满腔愤怒用于抨击极右教育导向？
那是因为，她内心深处真的认同那种反人性反历史的谰言，她将对极左的井绳情结，化为对极右的无限忠忱。以一片真心去坑害自己的孩子，世间这种蠢人蠢事真不少见！
成功教育和优秀大学都以自由主义为主导，这绝非“白左”人力所为，而是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教育本质所决定的。没有自由何来进步？
任何保守派倚仗权力去钳制这种自由，只能使教育质量越来越低劣，学校口碑越来越差。
威斯康星州前共和党州长最早倒行逆施，强行把威斯康星大学作为试点，要建设成保守主义堡垒。结果优良师资纷纷挂冠离去，使得这所一流大学迅速平庸化。
现在美国学界的趋势更明显，红州的好大学都是自由派主导，只要推行德桑蒂斯式的恶行，好大学也会被毁。再加上“自由妈妈”和华右大婶式的鼓噪，连中小学基础教育水平都将严重下滑。
不妨看看美国以外的地方，政治一旦凌驾于校园之上，还有什么优质教育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