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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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NPR
编者按：最高法院提名人 Ketanji Brown Jackson 的确认听证会已经于3月24日结束，她经受了23小时的轮番提问轰炸，其中不乏批评和敌意，她也出现过情绪化和泪流满面的时刻。但就目前的媒体反应来看，经由她的听证会后，至少支持她的各界群众们对她成为最高法官的信心更强了。
杰克逊是一名 51 岁的联邦法官，也是乔·拜登总统在最高法院提名的第一个人选，她离成为美国最高法院首位黑人女性大法官更近了一步。
3月23日晚间，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迪克·德宾 (Dick Durbin) 表示，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的目标是在 4 月 4 日对杰克逊的提名进行投票。如果通过，提名将在参议院全体会议上进行最后投票。
纽约州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表示，他将推动“让她的提名在短期内得到落实”，参议院“正在按计划”在“这个工作期结束时”或 4 月 8 日的最后期限之前确认杰克逊。
杰克逊只需要获得 50 名参议员的支持就能获得最后确认，而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持有打破参议院平局的关键投票。目前，没有民主党人显示出他们将投票反对她。
也就是说，最快在2022年4月8日，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女性最高法院法官就将诞生。
这些天电视上尽是杰克逊（Ketanji Jackson）的脸，若非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听证会，我都不知杰克逊的模样。但初次记住她的名字是在几年前，准确地说，是记住了她的名言：“总统不是国王”。
司法拉锯战
“通俄门”调查中，特别检察官穆勒认为川普涉嫌妨碍司法公正，为此众议院司法委员会2019年4月发出传票，传召川普总统的前法律顾问麦加恩前来作证。由此触发一场司法拉锯战。
政治素人川普玩权谋可不是素人。翻看他之商界记录，纵横捭阖、上下其手、翻云覆雨，绝对是商战高手。尽管实绩并不如他自己渲染得那么耀眼，但迭经惊涛骇浪而不倒，就得承认他确是枭雄。入主白宫后，政治素人从来就没学会尊重国会，也不打算学，无论是民主党抑或共和党议员，他都不放在眼里。
此番川普再现强人本色，命令麦加恩拒绝国会传票，不得向司法委员会作证。川普坚持“总统行政特权”也荫佑全体白宫雇员，此说得到司法部长巴里全力支持。
川普这记横炮打乱了司法程序，调查延宕到2019年8月。众议院司法委员会向华盛顿哥伦比亚地区联邦法院提诉，要求法庭下强制执行令，麦加恩必须到国会作供。
联邦法院主理此案的就是杰克逊法官。她于11月颁布裁决书，强调美国宪法精髓是权力分立和制衡；总统阻止助手向国会作证是亵渎宪法精神；国会发传票是基于法律而非政治；总统高级助手没有法律豁免权；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杰克逊的名言就来自这份裁决书——“总统不是国王”。
这就完了？没完。接下来，司法部与哥伦比亚特区巡回上诉法院交涉，总之来回拉锯之间，已拖到2020大选。谁能料到，那成了南北内战以来的美国大劫数！活在当下的人，包括上几辈人，都没见过输了抵死不认的总统。在汹汹疫潮和野火般的谣言中，这场宪政危机骤然升级为1/6国会暴乱。
经此魂飞魄散时刻，美国几乎颜面丧尽。山巅之国以前顾盼自雄，指摘这国那国如何政治糜烂和选举舞弊，即便所言非虚，美国不亦如此？这并非人家编排，而是川普红口白牙告诉全世界的——假如你相信他的话。
烂事一箩筐
此时，川普的司法部长巴里已挂冠辞职。拜登就职总统，放言要团结国家抚平裂痕，不欲再就麦加恩案缠讼。新科司法部长加兰德和众议院司法委员达成协议，将此案束之高阁。
其后，前部长巴里写了一部回忆录，书名很刺激眼球——《One Damn Thing After Another》中文怎么译？《衰事纷至沓来》造句太塞牙，姑且用《烂事一箩筐》吧。巴里在书中写道，川普本来不是没机会赢得连任，只要他节制一点，“不要那么卑鄙”。巴里又说，川普不配做国家元首，根本没有选举被偷窃这回事，川普“就是输了”。
他怎么不早说？巴里还真早说了，而且是当面说的。暴怒的川普对他咆哮：“你肯定恨川普！你恨川普，才会这么做！”只有超级自恋者才会对自己用第三人称，川普觉得自己的英名既是豪华酒店招牌，更堪为时代徽记。这场谈话以川普吼巴里“滚回家去”而结束。此刻，巴里是否想起杰克森那句“总统不是国王”的名言？
顺便一提，《烂事一箩筐》出版之际，华府“川普国际酒店”易主了，大酒店门面鎏金的川普名字将被拆除。须知金色是川普最爱，他入主白宫48小时内就把总统办公室地毯与窗帘换成“土豪金”颜色，让我联想起年轻时读过的马克·吐温长篇小说《镀金时代》。时下HBO有一套同名电视剧正热播，可惜我无暇追剧，未知是否改编自马克.吐温的小说。无论如何，华府这家大酒店的镀金招牌要换成华尔道夫酒店，“土豪金”的俗气亦将随风飘散。
国会听证会
话说2020大选川普落败，其后波澜迭起，杰克逊却隐身了。出身哈佛法学院的杰克森不是政治角逐场斗士，而是法官、法学家。我没看到她在这一眼花缭乱的历史时段有什么故事。杰克逊是自由派，但翻烂履历档案，也查不到她有何激进言行，学生时期没有毒品吸食史，没上街筑路障砸石头扔瓶子。杰克森的白人丈夫是出身哈佛医学院的医生，哪怕用医学显微镜也挖不出她丈夫有何黑材料。
反观最高法院保守派非裔大法官托马斯的白人妻子倒是川普狂热粉丝。根据前总统幕僚长梅多斯交给众议院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档案文件，记录了托马斯太太维吉妮娅给梅多斯发过29条短讯，要求他协助总统推翻选举结果。她本人更参与过1/6骚乱。
大法官托马斯和妻子，图源：NPR
时间沙漏在流泻，2022年1月27日，高院最年长的大法官布莱尔退休；2月24日，俄罗斯军队悍然入侵乌克兰；次日，拜登提名杰克逊出任高院大法官……历史翻页的窸窣之声有时会变得震耳欲聋，不单来自乌克兰的连天炮火，也来自国会殿堂的唇枪舌剑。
这次大法官提名听证非同寻常。国家刚经历一轮宪政危机，此前美国人无比自信自矜的国家体制受到重挫，民主指标国际排名暴跌；根据民调，最高法院的权威性公正性广受质疑。而当下社会震荡和价值撕裂之严重，正需要高院重新厘清和确认美国人的基本权利，诸如种族平等、性别平等、投票权、女性生育自主权、学校招生族裔分布、教科书与学校图书读物……历史钟摆的摇荡关乎每一个人。
我在电视上看这轮国会听证会，充满文化战争呛鼻火药味。诸如生命何时开始（不是指单细胞和草履虫，指的是母体中的胎儿）？宪法里有没有堕胎的表述条文？如何定义“女性”？美国杀人犯平均刑期是17年，过轻还是过重？跨性别者的竞技成绩，对其他女性意味着什么？如何看待男女的天生差异？……透过美国政治棱镜，就不难分析意识形态光谱中的微言大义。而杰克逊法官本色的回答，则处处紧扣宪法，秉持法治精神，拒绝掉入意识形态的壕堑。
宪法之灯
公平地说，共和党总统提名大法官人选，一样遭到民主党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是权力分立与制衡的必然。再者，跨性别人士在竞技运动碾压式称霸，确会带来新的道德困惑。五性群体的权利应受尊重和保护，但怎去保护天然女性在竞技比赛中的公平？这属于价值判断，而杰克逊对抽象问题不予回答，作为法官只研判具体个案。她是在说，这类争议一旦走司法途径，才是她必须面对和作出判断的法律问题。
关于如何定义“女性”，杰克逊答曰：“我不是生物学家”；关于她被质疑在法官任上对罪犯量刑过轻，杰克逊答曰：“法官不是立法者”；关于哈佛大学招生被指歧视亚裔的问题，杰克逊表示，自己如出任大法官，将回避关于她母校招生平权案的审理。
我听下来，听证会最让美国价值掉价的质询，是指杰克逊2005至2007年间，曾作为联邦公设辩护律师，替关押在古巴关塔那摩湾的恐怖主义嫌疑犯辩护。杰克逊被质问：这些嫌犯是否国家敌人？她的回答是：宪法第六修正案保障所有人都有公平审判权，战争期间宪法犹存，即使国家危机时刻，政府也必须遵守宪法和法律。
这使我想起2011年的电影《共犯》（The Conspirator 港译《惊杀大阴谋》），故事描写林肯总统遇刺的惊天大案，嫌犯七男一女被捕。新科菜鸟律师艾肯被指定为公设辩护人，为唯一女犯玛丽辩护。艾肯是南北内战的战斗英雄，他内心极其抗拒这一差事，好在只是军事法庭判决前走过场而已，他勉为其难敷衍一番。谁知进入角色后，他回归法治精神，抽丝剥茧发现案中疑点，当局逮捕拘禁玛丽，原来是把她当作人质和诱饵，以诱捕此案另一在逃犯人，即玛丽的儿子。艾肯尽心尽力为玛丽洗冤辩白，不畏当局压力和万民唾骂。最后玛丽依然被军事法庭判处绞刑，此为十九世纪的时代局限。
袖里乾坤
在世人皆曰杀的舆论风暴中，艾肯律师一灯如豆，摇曳出公义与良知的微茫。谁料到，时隔一个半世纪，杰克逊居然还须面对和艾肯同样的质疑。3月24日，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结束听证后，共和党参议院领袖麦康诺表态：“无法支持，也不会支持”杰克逊出任大法官。
麦康诺还想怎么样？他此前已经挡下奥巴马总统提名的大法官候选人，即现任司法部长加兰德。2016年2月高院大法官斯卡利亚辞世，3月奥巴马提名哥伦比亚特区巡回上诉法院加兰德院长接任空缺。多数党领袖麦康诺却拒绝召开参议院听证，坚称应由下一任总统来筛选大法官人选，遭到各方质疑时他又说安排听证“时间太仓促”。而此时距总统大选还有足足八个月。
到了2020大选年，金斯伯格大法官于9月18日病逝，川普即提名巴蕾特出任空缺。麦康诺快马加鞭，安排参议院10月12日召开听证会。此时离大选日不足一个月。巴蕾特的提名在10月22日通过，此时距大选日仅差八天！这是国会史蒙羞的一笔。再说一遍，多党制衡是民主常态，但草泽江湖尚有规矩，民主政治的纵横捭阖难道可以不讲道义？
时势斗转星移，麦康诺这回还有何袖里乾坤？莫说共和党已失白宫和两院多数党地位，麦康诺也无法阻止本党议员跑票。
美国律师协会（ABA）就大法官提名征求业内意见，共250名律师与法官一致支持杰克逊，并有一句话流传开来：“不是杰克逊有没有资格出任最高法院大法官，而是最高法院值不值得拥有杰克逊这种大法官。”（ Does the Supreme Court Deserve Ketanji Brown Jackson?） ABA主席Ann Claire Williams对她的评语是“出类拔萃，最佳人选”。杰克逊的提名终将在国会通过，她将成为美国第一位非裔女性大法官。
滥诉之王
这又说到前总统，再不提川普，这个月来他都快被忘掉了。按说，不管共和党抑或民主党总统竞逐连任失败，都会被本党束之高阁，余生只能写回忆录和靠出席礼仪性活动以发挥余热。惟独川普另类，他拒绝被边缘化，不让追光灯须臾离开他的舞台站位。他成功绑架了共和党，一个失败者反倒迫使本党大佬靠边站，这是川普奇迹。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提到，没人比川普更懂电视抓眼球要诀，三分钟一个悬念，五分钟一个高潮，主轴就是不停制造紧张与冲突。他深谙电视真人秀噱头，悬念、高潮、凭话术聚拢人气，靠毒舌杀敌于无形。他在湖海庄园发声明讨伐麦康诺，草稿原先有“他有好多个下巴”之句，言辞实在太恶毒，被亲信力劝拿掉。即便如此，该份声明杀伤力依然凶猛。至于丽兹·切尼，川普连她爹也一起串烧骂个狗血喷头。余者罗姆尼、穆考斯基等更不在话下。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殊想不到，川普这个月来人气断崖式跌落。普京入侵乌克兰、杰克逊提名听证，都是时事焦点，川普却失去存在感，没听到有何金句贡献给人类。他其实没停嘴，只是失去昔时剧场效果。倒是他的亲俄言论被彭斯隔空批驳，其他本党大佬也没给好脸色。共和党人对普京的侵略行径义愤填膺，川普再改口，话筒已经抢不回来，他何止被边缘化，简直要被推出圈外了。
切莫小觑了川普，他连败选都能败出赢家气概，失意区区个把月算什么。于是先前挺川律师席妮·鲍威尔一再预言的“大海怪”，终于放出来了。就在24日杰克逊听证会结束那天，川普入禀法院，就六年前的“通俄门”调查提出诉讼，控告希拉里、民主党全国委员会、FBI前局长柯米、提供证据的英国前特工斯蒂尔、现任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等人，罪名是“罗织”、“欺骗”、“窃取”、“欺诈”、“伪证”……
熟知川普风格，这早在预判之中。川普三十年来诉讼案件共计4095宗，堪列吉尼斯记录；其中川普控告他人有1900宗；被他人控告1450宗；被控告的联邦案件有169宗；被列为第三被告的联邦案件有150宗；另外还有大量诉讼被法院扔出来拒绝受理；川普6次破产、身背26次性侵案；川普滥诉之离奇简直无以复加，2015年他起诉棕榈滩航空管理局，索偿一亿，理由是“恶意允许”飞机在他家上空飞过。
和川普做生意，多以打官司收场。与川普有过商业合作的香港富豪郑家纯和罗康瑞就被控告。纽约时报报道，这是一场“获胜几率渺茫而且充斥敌意的诉讼”，缠讼四年以川普败诉告终。纽时记者采访罗康瑞，他说“川普就是这样，告人如家常便饭。”
更何况大选落败，川普早晚会兴讼控告对手乃至盟友。现在他的最新讼状入禀法院，这就应验了。此案会演变成世纪大诉讼吗？
假使官司打上最高法院，吃瓜群众也许有缘得见，杰克逊的判词在“总统不是国王”之外，或又将有新的名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