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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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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直播，来源：ABC
俄侵乌之战，让吃瓜群众大跌眼镜，玻璃碴子碎了一地。号称堪与美国掰手腕的超级军事强国，那个被毗邻大国瓜众津津乐道的“战斗民族”，就这？
有一位远方朋友，发给我自媒体捷报，称俄军势如破竹，“地面战斗已经结束”，字里行间盼望灭掉乌克兰无比热切，留言也满眼点赞喝彩。几天过去，俄军如蜗行蚁步，眼前基辅依然望山跑死马。这令我想起一则前苏联笑话，孩子放学回家问爷爷，课堂上讲“XXXX天堂已经在地平线出现”，什么是地平线？爷爷解释：地平线是肉眼看得见，不过越朝它走，它离你越远。
过几天，远方朋友又传来自媒体喜讯：乌克兰撑不住，要投降了！偏在这天，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对英国下议院发表视频演讲，既引用莎士比亚名句“生存还是毁灭”，也引用丘吉尔在1940战争至暗时刻的历史性演讲：“我们将在海滩上战斗，我们将在登陆地上战斗，我们将在田野和街道战斗，我们将在山丘上战斗；我们决不投降！”
时代聚光灯
产生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而遭遇不幸的国家正需要英雄。这一刻，泽连斯基非但化身乌克兰的国家英雄，更成了整个斯拉夫民族的英雄。俄罗斯族曾贡献出星汉灿烂的人物。风水轮流转，当今民族英雄要让乌克兰人来做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普京的宣战讲话长达一个小时，听去像是极权者阴郁的独白，用的是《1984》真理部的叙事，却连书中“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这样精警之句都欠奉。唯一能记住的中心意思是：乌克兰本来就不该存在，它是列宁造出来的。其余都是语言垃圾。
反观泽连斯基字字珠玑，光芒四射。他是演员出身，镜头前张弛有度，吐字抑扬顿挫。某地自媒体很喜欢拿这个来说事，在他们的传统文化中，三教九流分上、中、下九流，戏子连下九流都不入。而当今追星者众，某明星犯事刑拘，粉丝呼天抢地要探监乃至叫嚷劫狱。世风变了，却未变到接受舞台戏子挪位到政坛聚光灯下。同样，俄罗斯舆论喉舌也拿这个来丑化泽连斯基，可见两个不同族群“友好”到无上限，还真有点基础。
然而，一个人能成为时代英雄，靠言辞和表演收放自如是不行的，必须要有坚强信念、勇气、真诚和光明磊落的道德感，才能激励人民和触动全世界的良心。泽连斯基不辱使命，他做到了，他和妻子都与基辅同在。能做烈士者，想不成为英雄也难。
严格来说，川普也是娱乐圈中人，他旗下其他生意都乏善可陈，惟是真人秀节目《学徒》（The Apprentice港译《飞黄腾达》）赚钱，曾入围艾美奖。2016大选，共和党初选中，铁嘴铜牙的川普从肢体语言到微表情都颇有表演张力，把那些资深政客挤兑得狼狈不堪。到了真刀真枪大选，他深谙电视真人秀噱头、悬念、高潮，煽动力爆表。他诉诸反精英、反建制和族群对立的斗争姿态和仇恨话语，受众如痴如醉，敞开喉咙跟随他齐喊：“排干沼泽！MAGA！”台下一片翻滚红海洋，搅起我少年记忆的某些黑暗物质。
川普另类就职演说也很有剧场效果，他不去安抚笼络另一半国民，而猛翻前朝（无论共和党民主党）旧账，酷似“粉碎”什么“集团”而获得伟大胜利的那些政治叙事。川普入主白宫后，仍一再放话要把希拉里关进牢房。他真有此打算？没人比他更懂电视抓眼球要诀，三分钟一个悬念，五分钟一个高潮，主轴就是不停的紧张与冲突。他是把舞台法则移植到政坛的奇才。
川普真信自家话术？他在圣约翰教堂前挥舞圣经，很清楚这是摆拍，他从来就不是读圣经的人。但我认为川普有一个信念的确发自内心，就是他的大选舞弊论。根据众议院国会暴动调查委员会提交的案情摘要，2020大选后，川普竞选团队的专业人士告知连任无望，连同司法部官员共11个亲信也确认败选，那些“舞弊证据”均非事实。但川普不改执念，哪怕整个共和党都尴尬规避这个话题，他依然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直到地老天荒。这是他不可须臾放弃的信念，绝不承认是失败者，抽掉这根精神支柱，他会心理崩溃。这种坚定意志在他而言很真诚，却完全失实。没有真实感的信念只能是载入史册的笑话。
图源：NBC
再看丘吉尔也深谙话术，他是大演说家，言辞华美，直击人心。他战后凭演说词文集和战争回忆录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着重提示：是文学奖而非和平奖。回眸二战至暗时刻，丘吉尔真有必胜信念？据有眉有眼的史料披露，丘吉尔演讲后曾与同僚私语：“也许我们还将抡起破酒瓶与他们战斗，因为那时我们他妈的就只剩这个了！”由此窥见，他内心非常挣扎，确有战败之远虑近忧，但决不投降的信念与意志是绝对真实的。
丘吉尔想不到，他的誓言过了82年后在乌克兰兑现了，现时乌军正在田野和街道作战，乌国人民正使用土制酒瓶燃烧弹奋勇抵抗。怎么看乌克兰人都更像“战斗民族”。
迟暮的老大哥
何以远方有那么多看客瓜众盼望乌克兰战败投降？这一集体心理不是本文要讨论的。我只想说点别致花絮，尽管这不能稀释战争之残酷。
进逼基辅机械化俄军长达60公里，航拍画面很壮观，怎么走不动路呢？有诸多说法，比较靠谱的是乌克兰公路状况差；八卦一点是俄军车用了邻国仿造美式军用轮胎，陷入泥泞不能自拔；实拍视频又展示，俄坦克遭伏击，坦克手弃车四散奔逃；其他战线也看到大量军车和自行火炮被丢弃，军人不知跑哪里去了……这种场景我几十年前见过，地点就不说了。
再说点更接地气的花絮，俄军在乌克兰农舍抓鸡视频看过吗？酷似抗战神剧鬼子进村的桥段。实难怪，俄战士也是爹妈的孩子，他们带着编织袋和过期军用干粮上战场，饥肠辘辘怎么办。他们来解放斯拉夫兄弟，抓几只鸡算什么。话又说回来，乌克兰人对俄军俘虏还真够意思，面包热茶款待，还借手机给俘虏与父母视像通话报平安。
又看到俄军被缴获的苏联时期制造的军火，那个大帝国解体超过30年了，炮弹引信有无失效？更具年代感是用装甲列车运兵，这个我在电影《日瓦戈医生》里见过，背景是更久远的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稍为现代一点，五花八门的民用卡车被征用来运兵。我只听过各式私人船只拯救敦刻尔克的撤退英军，没见过投入民用车辆去进攻。再下来，俄军或征用巴士和马车上前线，也未可知。
西方军事观察家直击俄乌战争，都指出俄军装备从苏联时期沿袭至今，粗放式笨重一而贯之。这次又有实例，可看到俄式设计缺陷是如何用土法弥补。乌克兰抵抗者用欧美提供的单兵反坦克武器“标枪”导弹，操作简易，红外线自动追踪，精准打击俄坦克装甲最薄弱的顶部炮塔，被揶揄为开瓶盖。俄军备受摧残后，就给炮塔焊上铁笼子以阻导弹，后来更在铁笼顶部堆放沙包，看起来很滑稽。这顶用吗？当然不济事，却多少可以缓冲一下，即使车毁也未必人亡。
如此土法上马，恰好反映了俄式智慧及其战争美学。土法也者，就是和自身体制和能力相匹配。俄制坦克笨重拙实，是其军事思想的上限；铁笼加沙包，是它的下限。大俄罗斯的迟暮武夫再步履蹒跚，至少还有这个土法子。
红宝石和大列巴
俄罗斯傻大黑粗的美学风格，深刻影响着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我妻子娘家在1958年中苏友好蜜月期买了一台苏联黑白电视机，品牌叫红宝石。我怀疑计划经济的苏联不会有两个以上的品牌。这部显像管电视机硕大沉重，看上去坚牢耐用。事实亦如此，它一直用到1979年才淘汰，却依然没坏，还交寄售商店卖了300元，足见苏联货还是有可取之处。
换代后的电视机还能用20年以上吗？不晓得，因为现代人不耐烦等太久就要更新电视机、电脑、手机。现在电视机已无录影机接口，十年前我就把录像带扔光了，五年前DVD碟也扔了。现在电脑更取消了CD播放器，要听什么，网上一搜就有。我想，那台苏联古董红宝石电视机如尚在人间，相信仍能发光发热，成为苏俄风格的代言品。
还有一个形象参照物，我初尝俄罗斯面包大列巴，觉得口感太粗太硬，酸味过重。这是味蕾缺乏儿时记忆之故，若是吃大列巴长大，一定伴随着舌尖上的感情。时人居家多有面包机（我家就有，虽不怎么用），当下俄罗斯人用不用这个，我不知道，但以前肯定没这东西。从俄罗斯小说里得知，农民是用村里公用烤炉做面包，就像旧时中国乡村的石磨，不需要每家都有，村头石磨是公共财产，乡民择日轮流使用。俄式大列巴也如此，烤一次便供全家吃上十天半月，所以它形象粗旷，块头大硬度够，经久存放，吃时手掰费劲，要动刀。大列巴正是傻大黑粗美学的另一代言。
这些花絮其实是在说，傻大黑粗不单是一种美学风格，它也是一种哲学，粗放式的国家只能匹配粗放式管理。除了军工业，俄罗斯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制造业产品。
俄国的航天技术为何不能用来振兴其他尖端科技呢？没那么简单。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技术与人才可以流入私人企业，马斯克可以创立SpaceX ，因为这是美国。
这在俄罗斯并非单纯技术问题，而涉及复杂的系统工程，粗放式制度驾驭不了太复杂的东西。比如俄国最大出口支柱是石油和天然气，为何不精练高规格成品油以赚回更大利润？俄罗斯就是做不到，它也不觉得太遗憾。钻井和铺管道技术要求不高，基本是力气活，没超出它的工业管理水平。再升级，整个系统就要跟着升级，伤筋动骨甚至动摇国本，实在难倒它了。
傻大黑粗的背后
回到俄乌之战，俄国军事思想同样是粗放式。单说二战名将朱可夫，他最拿手就是宽阔战线正面推进，以密集炮火和人海冲锋碾压对手。他最负盛名的就是残酷无情，不但对敌人，也对自己的部下。他不玩技术性花活，为胜利不惜血流成河。这次入侵乌克兰，老一套却不甚灵光了。
二战时苏军用之不竭的人力与物力（赖有盟国美国源源不断的物资援助），现在捉襟见肘了，俄军投入兵力不足，装备老旧。最致命一点，俄军没能力打现代立体战争，别看它的网军捣鬼有术，用到军事电子战，硬件软件都不行，连后勤物流都追不上现代战争所需。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太复杂的系统傻大黑粗玩不转。
说到民心向背，俄军非但没见到乌克兰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连找傀儡成立伪政权都找不到。倒是捉了两个市长，却佐证民选官员守土有责，与城市共存亡。至于被刺刀押着上任的新市长，市民对他鄙夷还是怜悯，不得而知，但肯定不会是服从。
无论如何，战争对俄乌两国人民都极为不幸。“特别军事行动”拖沓停滞固然令普京颜面无光，但他绝不鸣金收兵。泽连斯基输了仍是国家英雄，普京却输不得，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战事会越来越残酷，乌克兰人民将付出更多牺牲。
接下来还是谈判桌上政治解决，普京要更迭乌国政权，押注已经输掉了，俄方也不再提。但普京不会输掉赌桌上全部筹码，乌克兰可能会有某些可以接受的承诺，让普京得以下台阶，但他不会是赢家。乌克兰在欧美帮助下，可以从废墟中重新站立。但普京已经输掉未来，连同俄罗斯的国运也被拽入沼泽。会有贵人襄助扶持吗？有。世界格局眼见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