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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莫莱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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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德克萨斯州的一场地方政治风波迅速席卷全国,将美国民主制度中的一个老问题——党派性选区重划(gerrymandering,中文常译为“杰利蝾螈”)——推向风口浪尖。这场由德州共和党人在前总统川普支持下发起的激进行动,引发了民主党议员的集体出走抗争,点燃了一场全国性的“选区重划竞赛”。这场斗争已超越党派之争,威胁到美国民主的根基,并将深刻影响2026年中期选举及未来数年的政治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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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第35选区,很好地诠释了杰利蝾螈这个词

 

“杰利蝾螈”(gerrymandering) 一词起源于 1812 年,用于描述操纵选区边界以利于特定政党的行为。当年,马萨诸塞州州长埃尔布里奇·杰里批准了一项选区重划方案,催生出一个形似蝾螈的怪异选区,被媒体讽刺为“杰利蝾螈”。如今,德州第35选区成为这一现象的最新注脚。

 

德州上演宪政危机

 

此次危机的引爆点,是德州共和党人提出的一项中期选区重划方案。其目标明确而赤裸:利用州议会的多数席位,并借助现代地理信息系统和大数据分析技术,对国会选区地图进行一次外科手术式的精准重绘,以期在2026年国会中期选举中,为共和党凭空创造出至少五个全新的“安全”席位。

 

2025 年 6 月 9 日, 《纽约时报》报道称 ,川普政府正在敦促德克萨斯州重新绘制其联邦国会选区地图, 以期维持共和党在美国众议院的微弱多数 。该选区地图上次绘制于 2021 年,通常有效期为十年,因此,在不遭遇法律挑战的情况下重新绘制选区地图的情况极为罕见。

 

这一行动的背后,有着来自联邦层面的强大推力。川普对中期选举的结果异常“痴迷”,他毫不掩饰地认为,基于其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的表现,共和党“有权获得”这些额外的席位。川普在8月5号接受CBS电话采访时说,we are entitled for five more seats(我们有权再获得五个席位)。这种自上而下的压力,使得德州的这次行动不仅仅是地方党派的自发行为,更带有了全国性政治运动的色彩,使其性质变得异常复杂和严峻。

 

在民主党人及其支持者看来,这份新的选区地图无异于一份精心设计的“政治盗窃”蓝图。他们尖锐地指出,该方案的核心手段是“压制有色人种的选票”。通过巧妙地拆解目前由民主党人或少数族裔代表的选区,将大量的非裔、拉丁裔等传统上倾向于民主党的选民群体,分散划入周边由白人选民占绝对多数的共和党选区中,从而稀释他们的集体投票力量。来自达拉斯地区的民主党众议员米哈埃拉·普莱萨(Mihaela Plesa)表示,共和党人试图“劫持我们的民主”。

 

反之,将共和党的支持者高度集中在新的选区内,以确保共和党候选人能万无一失地当选。据称,新地图可能导致至少四个目前由少数族裔占据的国会席位被直接取消。尽管共和党方面坚称,其目的“纯粹是为了最大化党派优势”,而非针对任何特定族裔,但在民主党看来,这两者在实际效果上殊途同归,都是对《投票权法案》精神的公然践踏。

 

面对在议会投票中必败的结局,德州的民主党议员们选择了美国政治史上罕见的抗争方式——集体秘密离开德克萨斯州。他们分批前往伊利诺伊、纽约和马萨诸塞等由民主党执政的州,其唯一目的就是让州议会达不到举行合法投票所需的法定人数,从而瘫痪整个立法程序。这不仅仅是一种拖延战术,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宣言;试图通过制造全国新闻,“唤醒全国”,让所有美国人意识到,“我们的民主正在被盗”。他们希望以自身的政治前途为赌注,将一个通常只在政治圈内被讨论的复杂议题,转化为一个关乎每个公民投票权的公共议题。

 

然而,德州共和党的反应之激烈,完全超出了传统政治斗争的范畴,将这场党派对峙推向了宪政危机的边缘。州长格雷格·阿伯特发布了一项震惊全国的命令:授权执法部门“就地逮捕”任何被发现的缺席民主党议员,并将他们押送回议会。同时,他威胁要对每位缺席议员处以每日500美元的罚款,并研究将他们直接逐出公职的可能性。更令人瞠目的是,阿伯特州长请求德州最高法院采取“前所未有”的行动,“解除”这些议员的席位。联邦参议员约翰·科宁甚至公开要求联邦调查局(FBI)介入,协助寻找这些州议员的下落。这些举动——动用州警乃至联邦力量来处理党派政治分歧,威胁剥夺民选代表的公职——严重冲击了美国三权分立和法治的基本原则,使得这场斗争的性质从政治博弈质变为对民主规范和制度底线的公然挑战。

 

全国开展选区重划军备竞赛

 

德州的“烽火”迅速点燃了全国。长期以来,尤其是在民主党的进步派阵营中,一直倡导建立独立、非党派的公民委员会来负责选区划分,以求最大限度地消除政治干预,确保选区划分的公平性和竞争性。然而,德州共和党的激进行为,让许多民主党领袖猛然惊醒,他们意识到,在对手将规则武器化到极致时,单方面坚守崇高的道德原则,无异于单方面解除武装。

 

以加州州长加文·纽森为代表的民主党州长们,开始公开呼吁采取以牙还牙的反制措施,尽管这条反制之路在加州内部充满了法律障碍。他们认为,如果任由共和党在德州、佛罗里达、密苏里等他们掌控的州份肆意增加本党席位,而民主党执政的州份却继续恪守非党派原则,那么在2026年中期选举中,民主党将在争夺众议院控制权的斗争中处于天然的劣势。因此,一场策略上的大转向开始了:这些民主党大州的领导人开始积极探讨,是否应该放弃或绕过现有的非党派委员会,让由本党控制的州议会亲自操刀,绘制出能为民主党增加国会席位的地图,以此来抵消共和党在其他州的潜在收益。

 

这场军备竞赛的直接后果,是导致了一场危险的“触底竞争”(race to the bottom)。当两党都将选区划分视为一场零和游戏时,公平代表的原则就被抛诸脑后。政治的焦点不再是如何更好地代表选民,而是如何更高效地分割选民、组合选区,以锁定对本党最有利的选举结果。这场竞赛的战场从议事大厅转移到了地理信息系统的服务器上,比拼的是谁的数据更精准、谁的模型更有效、谁的政治意志更坚决。

 

这对2026年中期选举的影响是决定性的。当前,国会众议院的党派力量对比本就处于微弱平衡状态(共和党219席对民主党212席)。德州共和党若能成功净增5席,将极大地巩固其多数党地位,从而能更有力地推行其立法议程,并阻挠民主党政府的施政。反之,如果加州、纽约等民主党州份成功反制,同样增加若干“深蓝”席位,则可能完全抵消共和党的优势,甚至帮助民主党夺回众议院的控制权。这意味着,未来国会的归属,在很大程度上将由这几个州的“地图大战”所预先决定,而不再完全取决于全国范围内数千万选民的真实意愿。这从根本上扭曲了全国性选举的意义。

 

加州反制的法律困境

 

在民主党发起的这场全国性反击中,加州州长纽森的姿态最为高调。他提出,如果德州得手,加州将发起一场全州范围的公投,寻求推翻赋予“公民重划选区委员会”(Citizens Redistricting Commission)权力的宪法条款,将划分选区的权力重新交还给由民主党主导的州议会。然而,这一看似直接的策略,在加州独特的法律环境下面临着巨大且复杂的法律挑战,绝非坦途。

 

首先,最直接的障碍来自加州宪法中强大的“选民保护”原则。公民重划选区委员会是通过2008年的第11号提案和2010年的第20号提案,由选民直接投票建立并写入州宪法的。根据加州法律,由选民公投通过的法律,州议会无权单方面修改或废除;若要改动,通常必须再次通过一场新的选民公投。纽森的计划正是试图遵循这一路径,但反对者将会发起诉讼,主张新的公投提案旨在颠覆和破坏前述提案的核心精神——即排除党派政治对选区划分的干预。他们会 argue,此举是立法机构企图从公民手中夺回权力的“权力寻租”行为,违背了选民此前确立的改革意愿,因此即便公投通过也应被视为无效。

 

其次,新的公投提案将面临“单一主题原则”(Single-Subject Rule)的严格审查。加州宪法规定,任何一项公投提案只能涉及一个主题,以防止提案者将受欢迎的政策与不受欢迎的政策捆绑在一起,误导选民投下赞成票。反对纽森计划的团体,几乎肯定会对新提案的标题和内容提起诉讼。例如,如果提案被包装成“确保加州在国会的公平代表权并提升选举效率”,但其实质是废除独立委员会,反对者就可以声称该提案涵盖了“联邦代表权”、“州选举程序改革”和“州级独立机构存废”等多个主题,违反了“单一主题原则”,应被取消投票资格或宣布结果无效。

 

再者,一个更为根本性的法律挑战是关于“宪法修正案”与“宪法修订”的区别。在加州法律体系中,通过公投进行的“修正案”(amendment)相对容易,但对州宪法进行根本性的“修订”(revision)则有着极为严格的程序要求,通常需要召开制宪会议或由州议会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票通过才能提交给选民。反对者将会力陈,公民重划选区委员会的设立,代表了州政府权力结构的一次根本性转移——即将一项核心的政治权力从立法机构永久性地转移给一个独立的公民实体。因此,废除该委员会并将权力交还给议会,不仅仅是一项普通的修正,而是一次对加州基本治理框架的“修订”。如果法院采纳此观点,纽森的公投计划将因程序不合规而宣告失败。

 

最后,尽管联邦最高法院近年来对审理纯粹的党派划分选区案件表现出回避态度,但反对者仍可能尝试从联邦宪法层面发起挑战。他们或将主张,一个由单一政党主导的立法机构,以明确的党派利益为唯一指导,去绘制旨在扼杀选举竞争的选区地图,这本身就侵犯了选民的平等保护权利,并扭曲了“一人一票”原则的实质精神。

 

纽森的反制策略在加州将面临一场漫长、昂贵且结果高度不确定的法律战。这条荆棘之路,也从侧面反映了在一个法治相对健全的体系内,试图逆转一项旨在促进民主公平的重大改革是何其困难。

 

中长期影响:民主根基的侵蚀与信任的崩塌

 

德州选区重划危机及其引发的全国性连锁反应,对美国民主制度的中长期影响是深远而令人忧虑的。它所造成的伤害,远不止于几个国会议席的得失。

 

首先,它从根本上扭曲了代议制民主的核心原则。民主的理想状态是“选民选择他们的政客”,但在党派性的选区重划操作下,现实却变成了“政客选择他们的选民”。通过精心设计选区边界,创造出大量缺乏竞争性的“安全席位”,当选者无需担心在下次选举中被对手击败,因此他们也无需对选区内的所有选民负责,只需迎合本党的基本盘即可。这大大削弱了选举的问责机制,使得当选官员对民意的反应变得迟钝,也让政治妥协变得更加困难,从而加剧了政治的极化。

 

其次,它严重侵蚀了公众对民主制度的信任。当选民们看到,无论他们如何投票,选举结果似乎都已被预先设定时,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疏离感便会油然而生。民主党方面“我们的民主正在被盗”的呼喊,以及认为这种做法旨在让选民相信“他们的选票无关紧要”的判断,正反映了这种信任的流失。一个国家的民主健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公民对选举制度公平性的信念。当这种信念被系统性地、技术性地破坏时,公民的政治参与意愿会下降,对政府的敌意会上升,为民粹主义和政治阴谋论的滋长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再者,这场危机标志着美国政治规范的急剧恶化。州长下令逮捕合法的民选议员,联邦层级的政治人物施压州级立法,这些在过去被认为是不可想像的举动,如今却被当作党派斗争的常规武器。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风气,一旦成为常态,将会对美国的法治和宪政秩序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政治对手之间仅存的信任和尊重被消耗殆尽,使得任何跨党派的合作都变得几乎不可能,政府的运作效率和社会的稳定都将面临严峻挑战。

 

最后,这场斗争的结果将直接塑造2028年总统大选前的政治版图。控制国会的政党不仅掌握着立法大权,还拥有发起调查、举行听证会甚至弹劾总统的权力。因此,2026年的国会控制权之争,实质上是为2028年大选搭建舞台。一个由共和党牢牢掌控的国会,将会为可能再次参选的川普或其继任者提供一个极为有利的政治环境;反之,若民主党能守住阵地,则能对其形成有力的制衡。这使得围绕选区地图的每一寸争夺,都带有了更为重大的历史分量。

 

结语

 

德州选区重划危机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当代美国民主制度所面临的多重困境:日益尖锐的党派对立、现代科技对传统政治伦理的冲击、以及联邦与州之间权力关系的紧张。共和党的强势进攻和民主党的绝地反击,共同将美国政治推入了一个危险的未知领域。尽管以牙还牙的策略在短期内或许是民主党保护自身政治利益的理性选择,但从长远来看,这场军备竞赛正在加速侵蚀两党对于民主游戏规则最基本的共识。当双方都致力于巩固自己的安全区,而不是在竞争区赢得民心时,整个国家的政治对话空间将被严重压缩。美国正走在一条通往2026年的不稳定道路上,这条路的尽头,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分裂的国会,更是一个对自身民主制度丧失信心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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